凌梓凤轻执她手坐下。
“十七年前,先父过逝后,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几人去荆湖祖翁家居住,一住就是七年,在那里,我结识了邻里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姓杨名玉臣,家中经营丝绸,富足人家,女的就是音音,音音之父开办私塾,我们因在音音家念书而成为好友,一起读书,一起玩耍,常常有门串户,情同手点头,有一次玩游戏时我们戏言,我和玉臣谁赢了游戏谁就娶音音为妻,结果我赢了,游戏结束后,音音问我,是否当真娶她,我说那是自然,等我长大我我就提亲。
那件事情之后,谁也没有再提起,我也淡忘,依然如同往常一样,念书识字,嬉笑玩耍,三人情谊,无分轻重,直到母亲决意回京,我又约了他们俩告别,玉臣来了,音音没有来,打听才得知,玉臣之父遣媒人前去音音家提亲,音音之父当场应允,并规约音音,如今已许配夫家,是待嫁女子,不可再随意外出,必须坐守闺房,习练女红。
既然如此,我便向玉臣祝贺,次日即离开荆湖北上,当年戏言早已忘却,回到京城后,我亦几次去信与他们,表示祝贺与挂怀之意,可是总不见回音,突然有一天,我闲步街头时,见揽月居易主重张,信步走去,却发现新主人就是音音,那时候,我才知道,我离开之后一年,两家商议准备嫁娶,却在大婚前一天,玉臣因突发急症,救治无效去世,音音之父认为,虽未过门,但是已经交换庚帖,接受聘礼,婚事就算已定,不可反悔,令人将音音连同嫁妆送往杨家,音音不甘,半路之上,携嫁妆逃跑,因她幼时也学过武艺,不惧风霜,最后来到京城,用嫁妆买下揽月居。
故友遭受变故,乍又重逢,我平日多有照料,如此一晃数年,音音一次大醉,忆起幼时往事,问我是否还记得当年承诺,我拒绝了,年幼无知,游戏之言我早已忘记,不能当真,何况她已是玉臣之妻,我与玉臣虽然多年不见,又生死两别,但是当年情义仍在,我若续娶音音,岂非夺朋友之妻。
此后,音音数次提及,我无奈之下只好躲避,经常一年之中,倒有大半时间不在京中,如今她也少有提及,不过倒底是多年朋友,儿时玩伴,不忍疏离,但有事端,总要照理,音音未嫁先守寡,独身一人支撑揽月居,实属不易,每见她悲伤受苦时,我总想起童年时光,尽力帮助,也算是为九泉之下的玉臣照顾她。”
杜音音是杨玉臣之妻,你若娶她,则是夺朋友之妻。
可笑!我是苏岭之妻,你三番两次向我表白,岂不更是夺兄弟之妻?
杜音音打理揽月居不易,每见悲伤,总要为死去的玉臣的照顾她。
更是荒唐!如此亲密举动,也算是照顾?天下女子,你都要这般照顾不成?
莫忧一个字也没有说,她缓缓站起,飘然而去,凌梓凤失落的望着她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她的沉默象一座山,峻峭参天,隔在两人之间,哪怕只说一个字,他就能看透她的心思,但是她用沉默来应对,好似这茫茫夜色的尽头,幽暗一片,无法看透,不见山不见水,不见树不见石,不见人。
夜色陡然一沉。
莫忧象幽灵一样飘游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前方闪出一人,蓝白衫子,持刀而立,面向莫忧怒目而视,正是与敏儿一起的男子,和义山庄的侍者,莫忧淡扫一眼,视而不见,从他身旁走过,男子怒道:“岂有此理,你这女子好生狠毒,敏儿好心递给你手绢,你竟然下毒手偷袭她,几乎置她于死地,你这样心狠手辣,自然是配不上苏公子,也难怪苏公子娶了你心里却惦记了我家少庄主,如此看来,苏公子娶我家少庄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少庄主犯不着为你吃醋,苏公子若是知道你的心肠,想必也不会再对你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莫忧心痛如绞,我恨你对我用情不专,你的情人的属下却能这样斥责奚落我,说我配不上你,罢,你们缘份已尽,你负我也好,我配上不上你也罢,都无足轻重,我如今已不以红尘为念,只想抛开这些缠如乱麻的心事,安安静静的自己走一段路。
那男子见莫忧不答不理,愈发气恼,拔刀刺出,嘴里骂道:“虽然苏公子现在护你,日后必然还是听我少庄主的话,你伤了敏儿,我也刺你一刀,也叫你知道少庄主的厉害。”
他离莫忧很近,这一刀刺得又快又狠,直逼莫忧左肋,莫忧感知刀风,拧身躲过,随即飞起一脚,踢向那男子的下巴,那男子也有些手段,一边退后半步,一边顺势抬肘,刀如新月,画出一个半圆弧,勾向莫忧左腿,冷笑道:“果然是有些本事,怪不得将敏儿伤得那么重,看我为敏儿报仇。”
莫忧正值心浮气躁、烦乱不宁,他偏来搅事,又说些个羞辱的话语,已乱了她的心智,眼角眉峰杀气毕现,突的凌空跃起,不等弯刀逼进,右脚疾出如电,正踢着那男子的手腕,男子“哎呀”一声,虎口震麻,五指一撒,弯刀离手,莫忧足转如腕,挑起半空中的弯刀,往前一蹬,那刀直直的朝着男子飞去。
那男子见势忙侧身闪避,伸手将刀握在手中,回身劈落,莫忧早已轻巧巧的站稳,一刀落空,紧接着唰唰唰连发三刀,一气呵成,刀刀不离莫忧身体要害,莫忧手无利刃,连连退避,等他三刀过后,气力不稳,骤然身形晃动,已趋身近前,伸臂即是一拳,呼呼带风。
男子也眼疾手快,沉肘挡开,两人一来二去斗了十余回合,莫忧急欲抽身,下手更狠,得了个空,一脚突进,踩在男子的手腕之上,劈手夺过弯刀,横腕一划,男子惨叫一声,颈间血喷成线,栽倒在地。
莫忧冷冷的扫他一眼,将弯刀随手掷于他尸身一旁,大步走开。
一抹淡紫挡住去路,杜音音盈盈而立,虽然受伤,妩媚中更显柔弱风情,她轻启樱唇,泪如珍珠:“妹妹,他找到你了?”
莫忧如在梦中,轻轻点头。
“想必,他也和你说了当年的所有事情?”
莫忧还是点头,不是坚定的认同,而是她实在不知道除了点头,还可以说些什么。
“那么,妹妹可愿意再听听姐姐的心里话。”
莫忧木然点头,眸光如水,无波无浪。
“他说,娶我,对他而言,只是一句儿提时的戏言而已,说过便忘,对我,却是一种承诺,虽然年幼,我却从未忘记,当年父亲答应玉臣的提亲,不顾我的反对,将我锁在家里,次日,我偷偷溜出,才知道他已经回京城了,交待给玉臣的话只有一句,即是祝贺我们,面对玉臣的关怀,我开始认命接受这门婚事,可是天意弄我,在大婚前一天,玉臣突然高烧不退,当日就过世了,我在痴呆茫然中被父亲逼上花轿,陡然清醒过来,玉臣若在,我自当依顺天命,玉臣既死,我怎么甘心就此枯井般过一这生,我逃了,一路颠簸,最终来到京城找他。
我知道他从小就心性高傲,我也不愿前去投靠,正巧揽月居前任老板因故急欲离京,我便用嫁妆接下了揽月居,重张之时与他再次相见,我看清自己的心,原来一直不曾放下他,忍不住多次暗示,他却只做不知,我伤心大醉,说出真言,他却毫不犹豫的说,旧时戏言,早已忘却,当年情谊,纯粹童趣,如今我已是玉臣之妻,玉臣既逝,不过代友关照而已,其后便不再时常过来相聚,有时数月难见一面。”
杜音音幽幽一叹,接着说:“这几年来,我一直在等他,他也从未有过红颜知已,他从不曾为了一个女子用心,因为他曾戏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直到妹妹出现,他对妹妹的心思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只因为他与苏岭手足情深,从不敢多想,还是我一语点破他的心思,才使他渐渐主动,并且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在婚礼上将你劫走,为你承受家法惩罚,事到如今,我却后悔了,如果不是我情急之下用言语激他,或许他至今也不愿仔细看他自己的心。”
“我承认,我对你是有私心的,虽然我也的确将你看成亲妹妹一般,但是,唯独这份感情,我舍不得拱手送你,我为苏岭说情,也在寇夫人面前赞许苏岭是个可托终身的君子,一是因为我认为苏岭的确才貌出众,与妹妹堪称一对璧人,二是因为他,我做不到坦然的看着你们相爱走到一起,我期盼着他总有一天回头……”
如此的剖白自己的多年前的感情与创伤,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就如同褪去衣裳,将身上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敌人面前,杜音音的声音随着叙述的深入,越来越颤抖,淡紫色的裙带萧瑟的舞动。
莫忧象是夜色尽头的流水,不见影,不闻声,唯有淡淡的湿润随风飘来,她看着眼前泪落如珠的杜音音,想起往日她待自己关爱照顾之情,缓缓行礼:“姐姐,妹妹曾对姐姐说过一句话:‘姐姐的恩情,莫忧铭记于心,莫忧无才,以后姐姐若有用得着莫忧的地方,莫忧决无推辞’今日别过,唯愿姐姐与凌二少爷恩爱白头。”说罢,飘然不见了青影。
一袭青衣迎风,
满腹幽怨抛弃不诉,
此番别过,将往日恩怨笑泪做陌路,
从此剪断尘念,独走关山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