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岭倚窗而立,似有所思的望着园中争芳斗艳的鲜花,一派仙苑胜景,眼底却渐渐浮出悲怆与疼痛。
洞房摆设分寸未动,一如花烛之夜,恍惚那个灵如白狐、冷如寒霜的女子此刻正静静的在身后看着他,眼眸灿如星辰,脉脉含情,蓦然回首,一室清凉,朱红的家俱与鲜丽的鸾帐,格外刺眼,如此浓烈的色彩却丝毫不能带来温暖喜气,反而倍觉怆夷。
缓步坐回床沿,轻轻抚摸丹霞般光泽耀眼的锦被,这丝缕之间有她的气味,每次恍惚,总觉得时光倒流,又回到那个夜晚,轻褪罗衫,低垂锦幔,双烛熄灭之后,一室迤逦……
莫忧,是天意么?让我们缘定一千年,数次选定吉日,又诸多阻挠,好不容易走进洞房,迎来的却决绝而别。
你走得潇洒,拂袖而去,聪明而机智的逃脱我的束缚,我却必须承欢老夫人膝前,打点府上一应事务,将苦楚压在心底,唯有关上房门,独处之时,方能慢慢消受这噬心滋味。
刚刚得到的消息,你到了成都,身边多了位青衣男子,他俊逸冷隽,剑术精湛,你们俩火烧西王寨,诛杀潘震安,将寨内财物押车入市,白送于人,哄动了方圆数里。
不用猜,那青衣男子就是梓凤,他单骑南下,与你相遇也是情理之中,也只有他,行事不羁,与你这白狐志趣相近,做出这打劫强盗的事情来。
想到梓凤与你在一起,我就惊慌、酸涩,当初你待颜如玉温情似水、照料体贴,我从未介意,因为我知道,颜如玉与你没有结局,这一点,毫无悬念,可是梓凤不一样,在我知道梓凤见过你的那一刻,我就隐隐不安,尽管,他伤了你的肩,并将你逼出凌府。
因为,梓凤身上有一种气质,就如同一千年后的罗晨,洒脱淡漠,一笑一蹙之间蛊惑人心。
莫忧,上一世,你柔弱温顺,举止婉约,娴静淡雅如水,曾怨责我:晨哥哥,你就象是一匹无缰的野马,让我心惊胆战,我只需一个儒雅温厚的丈夫,与我携手到老。我没有做到。
今生,我如你所愿,丢弃浪荡性情,侍母至孝,待人温谦,你却脱胎换骨,一改娇柔,变得明慧狡黠,如一只灵慧而心性冷硬的狐,令我追逐不及。
我后悔一千年前放弃你伤害你,直到今天你放弃我的时候,才知道当初你是如何痛彻心肺,莫非命运故意作弄,当我努力做到你期望的模样,你却已不需要了,你需要的竟是最初的我。
思虑良久,我不再打听你的举动,不再强行追你回来,尽管我心如刀绞,尽管我酸楚疼痛,尽管我惶恐不安,我知道,我不能束缚你太紧,你已不再是一只习惯被人呵护的绵羊,你成了一只灵动、敏锐、爱恨强烈的狐。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凌老夫人在丫环的搀扶下,柱拐推门,见苏岭神色寂寥,心中一酸,呼道:“岭儿……”
苏岭收回心绪,快步迎住母亲,讪讪垂目,凌老夫人执手落泪:“岭儿,这一个月来,你操持家务,侍候为娘,无微不至,表面上有说有笑,可是为娘心里都清楚,你有苦放在心里,是怕为娘担心,你瞧瞧,你已瘦了不少,为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轻抚苏岭面颊,老泪纵横,“你虽不是为娘亲生,可是你十年来侍于膝前,胜过亲生之子,为娘亦不曾将你另做看待,一如同出。”
苏岭仆倒于地,悲声低唤:“娘……”
凌老夫人心疼的将他搂住,慈祥的注视着他,缓言:“岭儿啊,为娘数十年参禅通经,略识幽冥精神,十年前,为娘在黄花岭救起你时,就已经看出你魂魄不符躯体,是为异灵附体。”
苏岭大惊失色,身子一颤,几乎跳起来,凌老夫人却将他按住,接着道,“你也勿须惊慌,这十年中,为娘每天念经诵禅,即是为你定魂驱邪,如今,你早已如同常人一般,魂魄安宁。”
原来老夫人竟有通灵之能,早已识出自己来自异界幽灵,却不道破,十年如一日为自己修禅安魂,心口涌上孺子之情与感恩之念,泣语:“原来母亲知道一切,孩儿却怕惊吓了母亲,十年来不敢告知真相,谨言谨行,生怕举止另类,惹来猜疑,孩儿此生得母亲救命养育,已如生身之母,有生之年,誓当尽心侍奉,以报大恩。”
凌老夫人甚感欣慰,将苏岭扶起,坐于身侧,犹豫片刻,叹道:“岭儿,你可知当初,为娘为何坚决不许你与莫姑娘的婚事?”
苏岭心头一震,讷道:“母亲,您也看出……”
凌老夫人微微点头,道:“正是,为娘看出莫姑娘和你一样,都是异魂附体,并且,她与你前世有一段未尽之缘,却不是良缘,而是孽缘。”说到此处,满目惜情。
苏岭一怔,喃喃自语:“既然是未尽之缘,今生再次相逢,总要再续前缘,良缘也好,孽缘也罢,总要有个结果,斩也斩不断。”
“为娘也知道这个道理,却不忍心让你痛苦,你们俩执意要在一起,必定要承受痛苦,你看看你现在,每天都受锥心之疼,早知今日,为娘就该坚决反对,也免你这般销魂。”
苏岭默然片刻,泣问:“母亲,您既然能够为我安魂,难道没有办法也为阿忧……”
“为娘无能为力,你的身躯无怨无念,故而你可以守元归一,莫姑娘的身躯则执念太深,生前有深仇大恨,死后仍不安宁,魂魄不肯散去,仍然隐匿于身体,并时常逼迫莫姑娘的灵魂,所以说,莫姑娘的身躯是二灵合一体,又因她怨念太重,莫姑娘无法驾驭,为娘也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相国寺为她求了只避邪,悬于心口,可略加牵制邪灵。”
苏岭猛然回想起莫忧被颜家在酒中下迷魂药,睡梦中呼喊“娘”,前世的罗衣是个孤儿,襁褓之中被寒山寺的僧人救起收养,哪里知道叫什么娘?就是思念生母,按照当时的习惯,也是称呼“妈妈”才对,原来在她昏迷之中,竟是另一个灵魂在控制着她;又想起丁谓离京之日,听杜音音和寇夫人说,她曾突然晕倒,目光赤烈,神色悲愤,杀气直逼眉尖,口里直呼报仇,想必也是那个死不瞑目的莫忧在做怪。
凌老夫人惋惜的一叹,又道,“岭儿,为娘当初坚决反对你与莫姑娘的婚事,既因为你们前世孽债,也因莫姑娘魂魄不宁,此女于归,于夫家不利,但是为娘又狠不下心,看你长跪不起,为娘心疼,只得许了,你大婚前夕,莫姑娘进府来见为娘,为娘看她眉宇之间邪气大褪,控制莫姑娘的邪灵已散去,只需多加调理,参禅诵佛,当无虞,可保平安,略略放心,只祈祷你们两人可以同心协力,改变命运,将一段孽缘变成良缘,谁知道……”
苏岭听了如坠梦中,阿忧,一千年的缘份,果真只是一段孽债么?
可是,我怎么能甘心?
苏岭悲怨的叫了声“母亲……”
知儿莫若母,凌老夫人叹道:“岭儿,你与她两世纠缠,到如今,仍是分离,将来如何,为娘也帮不了你,你要自己解脱自己。”
苏岭心中一悸,解脱?如何解脱?我前世负她,临死之前许诺:如有来世,绝不背离!不管什么孽债,总是我好不容易又找到她,爱上她,并且为了她费尽心机,我怎么能轻易放弃?我们已行过大礼,她已是我苏岭的妻子,我难道要将她拱手让给梓凤吗?
苏岭没有说出口,在凌老夫人面前,他不愿意说这些,同样都是儿子,母亲又能如何?
凌老夫人缓缓起身,道:“岭儿尽管放心,莫姑娘已经是你的妻室,就算你们缘尽债还,你将莫姑娘遣出另嫁,为娘也绝对不允许梓凤再将她娶回,做出有辱门庭之事来。”说完,悲声长叹,柱杖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