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泉仰天大笑,对自己能讲出如此豪言壮语颇为自得。两人放马疾驰。原野空旷,寂静无人,唯有这一阵清脆的蹄声划破夜空,惊起宿鸟栖禽。却又渐渐远去,杳不可闻。
天赐与张清泉一路西行,取道安庆府,在九江府过江。此时大别山山贼寇掠庐州府的消息已经在各地传开。湖广江西各州县大为恐慌,官军齐集,严守各处关隘渡口,盘查为往来行旅。明里说是提防山贼潜入,事实上却是在过往商旅身上动脑筋,捞油水,闹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天赐与张清泉运气不错,路上并未遇到什么麻烦。渡江之后沿幕阜山北麓西行,进入湖广地界,渐渐接近闻香教的心腹重地岳州。一路上不是可见头顶莲花冠,身着法衣的闻香教弟子,在各处行坛作法,愚弄蛊惑乡民村妇。更有一队队身着黑衣的闻香教教众,把守各处道路,盘查可疑的外乡人,俨然已经取代了官府。闻香教根基之深,势力之大,行为之嚣张,不能不令人心惊。而各地官吏不闻不问,听之任之。甚至于沆瀣一气,甘为鹰犬,官匪勾通,欺压良善,榨取民财。又以财货交通朝中权臣,混淆视听。种种贪赃枉法之事不能闻不能制。政令之败坏,国法之废弛,一至于斯。
天赐闯荡江湖时日不短,勉强算得上一个老江湖。张清泉更是人老成精。两人小心隐藏行迹,躲避闻香教的纠缠,一路平安无事。这一天来到武昌府通城县地界。
一条山道自西向东,蜿蜒曲折,穿过连绵起伏的山岭。路边是密密丛丛的参天古木,阴暗幽深。两人沿着山道缓缓而行。忽听不远处传来打斗之声,不时夹杂着几声惨呼。空山之中闻之,分外凄厉。
世道不宁,盗匪横行。这多半又是山中强盗在抢劫过往商旅。天赐与张清泉催马向前疾驰,转过山坳,只见前面山道上停着一辆大车,十来名汉子被一群黑衣人围住,双方恶斗正酣。黑衣人人数上占有优势,又兼个个身手不俗,双方相较,强弱分明。地上躺着的十来具尸体只有两个身着黑衣。重围中的十余名汉子苦苦支撑,作困兽之斗。那驾车的车夫不知是胆大包天还是吓傻了,坐在车辕上呆呆看着众人打斗,居然不知躲避。
一名黑衣人叫道:“弟兄们,加把劲,一个也不要放走。擒下宓小狗,令主有重赏。”又一黑衣人叫道:“姓宓的小狗,不要再做缩头乌龟。快快交出人来,爷爷们饶你一条狗命。”忽然车帘挑起,车蓬里钻出一个儒衫青年。手中提着一个相貌猥琐,神情萎顿的中年人,一把锋利的短刀架在他颈后。喝道:“你们要的人在本公子手里。谁敢妄动,本公子一刀宰了他。咱们一拍两散,谁也没便宜。”
黑衣人的攻势立刻见缓。一名黑衣人阴恻恻道:“姓宓的,此人咱们闻香教志在必得,杀了他你自己也活不成。”那儒衫青年冷汗涔涔而下。形势殆危,此人是唯一的依仗,决不能放。可是眼看着手下接连丧生敌手,他心痛如割,几乎忍不住大叫认输,放人了事。
天赐遥遥望去,看清那儒衫青年的面貌,正是表弟宓日华。天赐禁不住又惊又喜,叫道:“表弟,别慌,我来了!”拔剑在手,拍马直冲过去。几名黑衣人企图阻拦,天赐长剑飞起,早将两人砍翻在地。快马前冲,又踏倒两个。闻香教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没什么好客气的。张清泉随后杀到,抡起竹杖,也打翻了几名贼人。
群贼大惊失色,有人惊呼道:“醉果老!神箭天王!”又有一人叫道:“风紧,扯乎!”人的名树的影。这两个煞星谁惹得起。群贼四散而逃,争先恐后向树林中窜去,转眼间便便逃得无影无踪。
宓日华大喜。擦去额角冷汗,跳下车辕,迎上前来。笑道:“表兄,久违久违!一别经年,不意在此相会。刚才真是好险,表兄如果晚到片刻,小弟这条小命只怕要交代了。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让表兄及时赶到,救了小弟一场劫难。”
天赐摆出做兄长的派头,笑斥道:“你还有心情说笑。我问你,你不在家中侍奉舅父,大老远跑到这武昌府来干什么?为什么与闻香教冲突起来?方才那人又是何方神圣,居然让闻香教生出觊觎之心?”
宓日华嬉皮笑脸,说道:“表兄,咱哥俩多日不见,怎么也不叙叙离情,一上来就是一大堆问题。这可让小弟何从答起。来,小弟为你引荐几位朋友,旁的事慢慢再说。“
那几名护车的汉子得知天赐就是大名鼎鼎的神箭天王,慌忙上前相见,倾慕之情溢于言表。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是九江府的一名巡捕,名叫邬元化,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另一名身材颀长的中年人则是九江府新任的巡检,复姓宇文单名骏。他并非武林中人,也没有什么名号,但看他方才独战数名黑衣人,身手之佳尚在邬元化之上。余下那几人或者是捕快,或者是他们邀来的侠义道朋友。
天赐一一还礼,互道久仰,又为大家引荐张清泉。邬元化等人更为惊喜,仰慕至诚,发自内心,以后辈自居,执礼甚恭。张清泉却一脸的不高兴,浑身的不自在。鼻中挤出一声冷哼,说道:“诸位大人都是朝廷命官。张清泉山野草民,无福消受如此大礼。”大家大为大为尴尬。天赐深知师兄心存成见,只得一笑作罢。
问及宓日华此行的目的,宓日华嘻笑之态立收。说道:“此事说来话长,要从一年前讲起。那次表兄在小弟家中作客,忽然有一位韦大人登门拜访,表兄受惊而去。那位韦大人大号韦应麟,是安国郡王韦老王爷的少子。他来拜访家父确是为了表兄,却不是来抓你,而是来找你交朋友。”
天赐奇道:“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为何要找我交朋友?”宓日华道:“人家是仰慕表兄的武功,敬重姑夫的忠义。这位韦大人可不是纨绔子弟,人品武功都极为出色,对表兄的倾慕也是出自真心,这一点我看得出。”
原来,那日天赐逃走之后,宓日华才得知韦应麟的来意,后悔不迭,大骂自己该死。两人相谈之后,韦应麟十分赏识宓日华的才学。这位韦小王爷待人热诚,不端架子,两人很快就成为好朋友。宓日华什么都不瞒他,将天赐遭人陷害,在狱中又被人下毒等事一一告知。韦应麟听后大怒。官匪勾结,陷害无辜,这还得了!当即拍胸脯担保,一力承担此事,让宓大人放手去干。
宓大人得到这位小王爷的保证,自然放心不少,将一切事宜全交给宓日华筹划。宓日华知道赵巡检武功不弱,又牵扯到高手如云的闻香教,万万大意不得,必须有好手相助才成。好在宓日华交游甚广,与九江府的武林朋友也有来往。通过他们邀请到不少好手,其中包括邬元化。韦应麟又将他的手下,金吾卫高手宇文骏派下来,任命他为巡检,暗中协助宓日华。
事情就这样雷厉风行地办起来。经过一个多月的监视调查,终于发现不少赵巡检勾结闻香教的证据,许多有关的同谋也一一挖了出来。时机成熟,宓日华便下令将赵巡检抓来审问。事情办得很隐秘,外面没有泄露出半点风声。赵巡检熬刑不过,招出一个令人震惊的逆谋。
这位赵巡检是江西都指挥司都指挥使匡文尧安插在九江府的亲信,他与闻香教的勾结也是出自于匡文尧的授意。而匡文尧与闻香教的来往更为密切,其中有什么勾结,赵巡检地位太低,不得而知。但匡文尧对闻香教在江西一带的活动确实行过不少方便,也得过不少好处。都指挥使是一省的最高武官,手握重兵,权倾一方。匡文尧居此要职,居然与江湖邪教相互勾结,其中一定大有文章。宓大人不敢擅专,立即派人密报韦应麟,通过他禀明韦老王爷。韦老王爷是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虽然并无多大的实权,但名义上掌理天下兵马,对地方武官具有升降奖惩监督之责。此事只有通过韦老王爷才能解决。
韦老王爷对此十分重视,令宓大人将赵巡检等人证严密看押。仅有人证还不够,尚须有确凿的物证,方能上表弹劾,请天子裁决治罪。宓大人不敢怠慢,令宓日华全力搜寻物证。按理说匡文尧与闻香教往来密切,双方必有信函来往,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但宓大人只是个小小的知府,无权搜查一省都指挥使的府第,更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要取到信函,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偷。
找什么人去偷好呢?还是宓日华出的主意,在府城大牢的囚犯中找。宓大人命人取出案卷,仔细翻阅,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案卷上记载此人名叫魏百通,江湖匪号妙手大圣,是九怪之一偷儿祖宗偷天换日的嫡传弟子。名师出高徒,此人必是道中高手。宓日华将他从牢中提出,向他交代盗取信函之事,许诺事成之后为他脱案,放他远走高飞。不料妙手大圣大摇其头,自称无力办成此事。据他说匡府护院武师中不乏高手,他曾动过匡府的脑筋,几乎失手被擒,决不敢再去冒险。偷盗算不上什么大罪,顶多是个充军,熬上几年就出头了。去匡府盗信搞不好却要送上老命,实在划不来。
宓日华大失所望,询问妙手大圣可知什么人能担当此任。妙手大圣称说非其师偷天换日不可。其师身手高绝,胆大心细,自出道以来从没有失手过,看上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有他出马,万事大吉。
宓日华大喜,请教他如何才能找到偷天换日。妙手大圣还算合作,提供了不少线索。宓日华当即派人各处寻觅。但偷天换日行踪遍天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找他谈何容易。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
不久前江湖上传出偷天换日盗走武林至宝玉貔貅的消息,宓日华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与宇文骏等人一商量,大家都认为偷天换日必然前去闻香教盗取夺魂鬼斧,在岳州也许可以找到他的踪迹。于是宓日华率同宇文骏等人,带着妙手大圣间道前往岳州。本来此行办得十分机密,不料居然被闻香教探得风声。闻香教与宓日华等人是出于同样的想法,想用妙手大圣要胁其师,逼他交出玉貔貅。故而派人中途拦截,企图将妙手大圣劫走。
天赐得知原委,心想:“闻香教久有谋反之心。匡文尧与他们狼狈为奸,还能有什么好事。这种害民贼,食君之禄,不思报效,反生异心,百死难赎其罪。我既然得知此事,就不能坐视不理。好歹也要助表弟查个水落石出,不能让匡文尧那奸贼逍遥法外。”主意打定,天赐道:“表弟,算我一个如何?”
宓日华大喜过望,长揖到地,说道:“有幸得表兄相助,大事必成。小弟无忧矣!”天赐笑道:“你也不用捧我,成不成我可不敢保证,尽力而为罢了。”宓日华道:“成不成小弟都十分感激。”天赐道:“不必说什么感激不感激。一来咱们是骨肉至亲,义不容辞。二来我此行也是为偷天换日而来,为人为己,公私两便。做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
宓日华奇道:“最近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偷天换日盗得了一样武林至宝。大家都要找这老偷儿。表兄难道也是为此而来?不会吧?”
天赐笑道:“为什么不会?玉貔貅乃武林至宝,价值连城,万金难求,得之足以傲视武林,纵横天下。面对如此重宝,谁不动心?愚兄乃一介俗人,贪得之人,在所难免。表弟,我并不如你相象一样清高。”
宓日华眼睛瞪得象包子,诧道:“表兄,你糊涂了?一个贪字害死人。莫说玉貔貅未必如传说一般神奇,就算真是神妙无比,得失又何足贵?圣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巧取豪夺,非我辈所为。纵横天下,傲视武林的武功,要靠自身的勤学苦练。借助外力,终非正途。况且为了一样子虚乌有的什么玄灵玉乳,殚精竭虑,奔波劳顿,荒疏了自身的功课。何如求之于己,踏踏实实,埋头苦修,一样可以练成一身卓绝的武功。”
天赐尚未回答,张清泉却先大声叫好。说道:“说得妙,妙不可言。傻小子确实糊涂透顶,不可救药。年轻人,就凭你这一通高论,我老人家倒要交你这个朋友。”
宓日华大喜,深施一礼,说道:“张老前辈,交朋友晚辈愧不敢当。如果您老看得起晚辈,以后请您老多多提携,多多照应。”
张清泉小眼睛一瞪,大嘴一撇,说道:“年轻人,你很会讲话。想骗我老人家上当,告诉你,别想!我老人家有自己得规矩,从不为官家做事。看看热闹可以,想求我老人家帮忙,免谈!”
天赐偷偷一扯宓日华得衣角,暗示他不要再说下去,以免令张清泉不快。目光扫向方才被宓日华提在手中,现在萎顿在车前得那名猥琐中年人,说道:“这位老兄想必就是妙手大圣魏百通。表弟,此人至关重要,须严加防范,不能有半点闪失。”
大家均掩口窃笑,宓日华更是笑弯了腰。强行忍住,说道:“错了,大错特错了!简直驴唇不对马嘴。可笑表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连一个小小得障眼法也识不破。张三哥,过来见见李公子张大侠。有他们两位高人,咱们不必再藏头露尾。”那中年人一跃而起,扯去沾在唇上的假须,萎靡之态一扫而空。说道:“小人张三见过两位大侠。”
天赐大为惊奇,说道:“这位仁兄原来是假扮的,果然是好计谋,闻香教居然被骗过了。表弟,真的妙手大圣你藏在何处?”宓日华大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表兄猜猜看。嘻嘻!量你也猜不出。有目如盲,不辨真伪,可笑啊可笑!喏,这一位才是货真价实的妙手大圣魏百通。”只见他得手正指向那位神情呆滞的车夫。
张清泉挑起大拇指,赞道:“好小子,有两下子!心思缜密,奇计百出,就连我这个老江湖也给你骗过了。傻小子一向自诩机智,今天却栽了大跟头。”宓日华登时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向天赐挤挤眼睛,神情极为得意。
天赐笑道:“师兄,不要夸他,当心宠坏了后辈。看他这付德性,一脸的骄矜之色,简直不知自己是何许人了。老子曰: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雕虫小技,侥幸得手,便自高自大,自鸣得意,毫无君子谦谦之风,实不足为法。”
宓日华吐吐舌头,笑道:“六月债,还得快。好家伙,小弟认栽!”这宓日华本是官家子弟,与一班江湖朋友相处日久,居然也学会了许多江湖习语。大家均大笑,笑声中车马隆隆启程,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