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溯随着马车的颠簸回到段府之时,夜已经沉了。
失心散没有解药,只能凭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减散,所以即便段溯出了宫,也不能
如同寻常一般行走。
段溯在床上小憩了片刻之后,便唤过了段洪,盘问今日京都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段洪瞧着小主子这番憔悴的模样,心下不免心疼不已,特地熬了鸡肉粥,给段溯送
了过来。
段洪把鸡肉粥端到了段溯的跟前,轻声细语的说:“公子,您从午饭之后就再也没有
进食,多少还是吃一些吧。”
“不必了。”段溯倚靠在床头,摇摇手拒绝了他的好意,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情,他哪
里还有心思吃东西,而是急切的追问道,“怎么样,今天京都有什么动荡,你都打探清楚
了吗?”
段洪看着他执着的模样,先是抿着唇不说话,随后终于敌不过段溯的执拗,长长的
叹了口气:“哎……”
他是亲眼看着段溯从一个三五岁的小娃娃长成了如今这个俊朗无双的公子,段溯的
脾气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一旦是他决定的事情,饶是他人再如何劝解,也是徒劳无用
的。
他家公子本不是池中之物,为了那件事,却一直忍气吞声,潜在段家这个浅池之
中,不过,他相信,龙翔碧空的那一天很快就会来临了。
段洪把热粥搁在了一旁的茶几上,仔细的回忆道:“京都今天的确发生了几件大事,
却也是奇了怪了,都发生在戴家。”
他知晓自家公子心系着那位聪明伶俐的戴姑娘,所以一直不敢把今日所
闻告诉他,不过仔细一想,公子心思玲珑,迟早都是要知道的,于是干脆便
不再隐瞒。
段溯面上没有一丝诧异,只是微微聚拢的眉心出卖了他此时的思
绪:“说。”
“流放在千里之外的戴冠生戴大人突然之间被查出盗掘皇陵,私吞官银等数桩罪名,
皇上得知之后十分震怒,当下命禁卫军去戴府搜查罪证,把戴府弄得是鸡飞狗跳。”段洪
摇摇头,于心不忍的说道。
段溯目光轻轻的扫过窗棂上的月光,脸上的神情定格在了疑虑之上:“嗯。这些我在
宫中已经有所听闻。还有呢?”
“戴姑娘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于是进宫去找皇上明辨,谁知道
出宫之后,又得知她的父母累死在途中的消息。再后来,戴府也被封了。”段洪的声音越
说越轻。
段溯忍不住暗暗握紧了拳头:“还有呢?”
“还有……”段洪迟疑了一下,慢慢的往下说道,“戴姑娘似是在茶馆中遭人轻薄了,
不过所幸有位侠士把她救了出来,想来戴姑娘是没有大碍的。”
段洪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段溯的神色,果然,段溯在听闻那二字之后,几乎要从
床上跳了起来。
“轻薄?!”段溯压抑着胸中的愤懑,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瑟瑟发颤,“那个
人是谁?”
“公子问的是那搭救的侠士,还是那轻薄之人?”段洪一时也琢磨不透他的意思了,只
好小心翼翼的问。
“自然是那轻薄云儿之人!”段溯紧握着的拳头摁在了床沿的镂花之上,精致的镂花因
为他的力度而发出了咯咯的声响,大有要撕裂的意思。这幅暴戾的模样,与寻常那个温
润如玉的他判若两人。
是谁如此大胆,连他的人都敢动!
莫看他平日里都是斯斯文文的,那只不过是他把所有的血性都一一掩藏了而已。
“好像是戴姑娘的堂兄,公子请安心,那淫贼已经被禁卫军捕了起来,听说明日就要
问斩了。”段洪见他神情激动的样子,急忙宽慰道。
听市集上的人说,那个戴枚庭明天就要和戴家那几十口人一齐在午门斩
头了,段洪简直不敢想象,到那时将会是怎么样一个血流成河的场景。
好在他家公子如今中了失心散,这药效得到了明日午后才会完全的消
散,否则凭着公子的性情,一定会替戴姑娘去搭救戴府的人,到那时候,岂
不是等于自投罗网了吗?
生怕药效时力不够,段洪还特地在热粥里加了宁神安眠的药物,好让段溯这一睡就
睡到明日的傍午。
段溯此刻正沉浸在愤怒之中,丝毫也没有发现段洪的怪异。
就算得知那人要被杀头问罪了,他也没有觉得解气,那等污秽之人,就应当被碎尸
万段,五马分尸才是!
他并非没有脾气,只是未曾触及到他的底线,一切都好说话,而戴觅云就是他的底
线!
段溯兀自生了一会儿气,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又压下满腔的怒气,扭头问段
洪:“你说戴府已经被封了,那戴姑娘去了哪里?”
“老奴不知。”段洪如实的摇头。
“她可有派人来找我?”依照段溯对戴觅云的了解,她在京都既没有什么闺中密友,更
没有亲戚,唯一能说得上话的,除了她那个贴身丫头小糖之外就再无他人了,若是她走
投无路,一定会来找自己商量对策。
对于这一点,段溯有着莫名的信心。
段洪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有,戴府被封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戴姑娘
了,不过,今日下午,的确是有个人来找过公子。”
“那人叫什么名字?”段溯仔细的盘问。
正如戴觅云一般,他在京都的故友扳着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
“好像是叫……叫……”段洪锤了锤自己的脑门,拼命的回想着。那会子他正在伺候着
段樾用膳,出了门才听府里头的伢子通禀,说门外有人找二公子。
可是段溯彼时正被召进宫去,那伢子也便随便说了几句打发走门外的人了。
段洪愈是焦急就愈是想不起来,抬头看了眼窗外的月色,这才有些映像,拍着额头
道:“对,那人叫李追月。”
“追月姑不正是戴觅云家的侍从吗?因为姿色不凡,手了得,
所以他才对她印象深刻,“她可有留下什么话?”
“听伢子说,那追月姑娘是替她家主子来邀请公子前去一聚的,老奴不知
她是什么来历,所以未敢替公子挽留她。"段洪一字-句,一五一-十的解释
罢,又担忧的蹙了蹙眉。
从方才开始,公子的脸色就越发的难看了,失心散本就消耗了他太多的气力,这会
儿又说了这么一大通话,怕是要更加虚弱了。
段洪又不依不挠的重新端起了那碗热粥,劝说道:“公子,老奴把该说的都说了,为
了您的身子着想,您还是吃些东西吧。”
“有劳洪伯了。”段溯闭上眼,凝神片刻,才重新睁开了眼。李追月的主子就是戴觅
云,有李追月在戴觅云的身旁护着她,他便可真正的放心了。
横竖眼下他再怎么着急,也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来,倒不如今夜蓄精养锐,
到了明日再作打算。
段溯接过了尚还有些温热的粥,囫囵的吞咽进了肚子里,和着衣便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是酣畅淋漓,痛快舒爽,直到日上三竿,段溯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
已是午时。
午门前已经逐渐的聚集了一大片一大片的人群。
午门斩首的案子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几十余人一齐被斩首,却是十分罕见
的。
所以,当午门的号角声响起的时候,街头巷尾的百姓们都纷纷跑来围在了刑场之
外。
只见刑场上一色的排列着六七列囚犯,皆穿着素色的囚服,头上披着一块红布,在
囚犯的旁边,站着凶神恶煞的刽子手,他们一个个提着刀子,只等那一声令下,让刀下
的人人头落地。
戴觅云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男装,混在了乌压压的人群当中。周遭的谈论声让她头
疼欲裂,那些言辞如同是利刃,一把一把,刺中的都是她的心坎。
这样的场景是何等的熟悉,当初的她,不正是从这刑场上走下来,获得重生的吗?
而如今,这几十口性命,是不是也会如她一般的幸运,会有转机呢?
小糖打扮成了书童模样,紧紧的扶着戴觅云,好像生怕一放手,戴觅云
便会从她的眼前消失似的。
感觉到戴觅云的身子软了下来,小糖十分担心的箍紧了她,在她耳旁担
忧且惊恐的道:“小姐斩头没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还是去吧”
“不。”戴觅云坚决的摇头,“我要记住这一日。不过小糖你说的对,斩头一点也不好
看,你还是先回驿站去吧。”
昨天夜里到今日的午时,她在李追月给她安置的草房里足足熬了一个晚上,她以为
会有什么奇迹,或是夏侯骏烨睡了一晚便想明白了,可是事情并没有如她所愿。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从今日开始,她的账本上便又多了一本仇。
这几十口性命,全是因她的无能而死!从此之后,她身上背负着的,还有这些人的
血债!
而这些血债,终有一日会统统的得以沉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