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正是万家灯火阑珊时。
小糖搬了一根椅子,坐在巷子口,不时起身朝着黑漆漆的夜幕里看一眼,自她听了
戴觅云的嘱咐,先行折回戴府,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仍然不见她家小姐回来,小糖生
怕小姐遭遇今日一连串的噩耗之后,心里想不开,撇下她独自一人寻短见去了。
为此小糖还特地命人去云中茶馆探访了好几次,得知她家小姐是真的在处理事务,
又生怕打扰到她,于是只好坐在巷口等着她归来。
戴府不算偏僻,此时的街上,仍能看见人们成双结对的出去走亲访友,抑或是去观
看龙灯,以往的时候,她是最爱看这些热闹的玩意儿的,但今日府邸里出了这样的事
情,小糖便再也没有那个心思上街去嬉戏了。
小糖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戴觅云回来,又在门口走动了半刻,终于忍不住倏地起身,
进府取了一只灯笼,打算亲自再去一趟茶馆。
她这边刚提起灯笼,还未走出门口,便听到远远传来一阵马啸声,少刻之后,就看
到二人一马停在了戴府门前气派的石狮之前。
小糖定睛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她家小姐,还有一名器宇轩昂的男子。
而那名男子,分明是她前儿个年宴晚上所见过的,乃是当朝的皇帝!
什么情况?皇上竟然抱着她家的小姐……而且还亲自将她送到了戴府?
小糖没有来得及多想,便大步的迎了上去,一边屈膝,一边急切的道:“见过皇上。”
“嗯。”夏侯骏烨动作娴熟的将戴觅云抱下马儿,此刻的戴觅云,身上裹着他的貂皮大
氅,身子紧紧的蜷缩成一团,活像是个粽子,夏侯骏烨不禁蹙了蹙剑眉,一边径自往府
中走去,一边问紧跟在他身后的小糖,“你叫小糖吧?”
“正是奴婢。“小糖软声细语的答道。
夏侯骏烨轻车熟路的绕过庭院,走向戴觅云的闺房,嘴中还不忘仔细的
吩咐小糖:“去给你家小姐烧一些热水,随后好好的伺候她洗个澡,洗完澡之
后,记得要给她煮些姜汤暖暖身,免得冻坏了。”
“……”素来被传得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皇上,竟对她家小姐如此的无微不至,这让
小糖一时恍了神,怔了好一会儿,才讷讷的点头,“是。”
不过,她家小姐昨儿个才洗完澡,因为吹了风,还险些着凉了,怎么才隔了一日,
又要沐浴了呢?
小糖方才只顾着怔惊,这会子才觉得事情有些奇怪,然而在夏侯骏烨面前又不敢多
问,只好低着头,急匆匆的去柴房里煮水。
府中手脚麻利的婆子们多半都已经被打发回家去过年了,还有几个因着老爷夫人莫
须有的罪名而被留了下来,正巧都能派上用场,小糖途径柴房的时候,顺便就叫上了几
个婆子帮衬着她做事。
而她则是拧着眉,对着皓月自言自语。
世人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依她看,这皇上的心也是那海底针,一面派兵来封锁戴
府,一面又百般温柔的亲自护送她家小姐回来……
小糖虽不懂情事,却也能看出来,皇上对她家小姐是动了情了。
那含情脉脉,万分怜爱的眼神,与那一日年宴上高不可攀的他是截然不同的,小糖
用手支着下巴,困惑不已的摇了摇头,又叹气,若当真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他们戴府上
下就有救了!
那一边,夏侯骏烨已经抱着戴觅云,大步的走入了她的闺房。
中了失心散的戴觅云,轻得宛如是一团棉花,纵然他抱了她一路,也丝毫没有觉得
疲累。
对于夏侯骏烨对戴府路径如此熟悉,戴觅云并不是没有怀疑过,记忆当中,夏侯骏
烨几乎未曾驾临过戴府,即便是来过一两次,也从未步入过西厢,不过,仔细一想,戴
觅云也便释然了,他身为帝王,还有什么事是他想知道却知道不了的吗?
他是如此之强大,强大到可以凭着-句话决定世人的生死,强大到稳坐
朝廷,不动干戈,执掌着偌大的一一个国家,还坐受着众国的朝拜,如此令人
敬畏的他,眼下却不声不响的呵护着自己,说不动容,那是假的。
夏侯骏烨专心的走着路,并未注意到怀里的人儿正用一种炙热的目光盯
着自己看,走至床沿,他停了下来,悉心的把戴觅云放置在床上,随后用命
令的口吻道:“今日之事,朕定会替你做主,所以你便安心的好好休息,洗个
澡,把今日的不快全都忘了。”
戴觅云一下子离开那温暖的怀抱,怅然若失的抬眸看他,却并未答话。
夏侯骏烨以为她还未从这一连串的厄运中走出来,抿了抿唇,又宽慰道:“朕知道今
日之事对你打击甚大,可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要晓得,有些事朕也是逼不得
已……”
身在他这个位置,有太多的不得已了,若是能够选择,他宁愿不当这个皇帝,只做
一位阖家幸福的平凡人,可他被冠上了夏侯这个姓,便注定要成为一个不平凡的人。
他不能抛下天下生计不管,不能抛下黎明百姓不管,自幼以来,赵康宗一直训斥夏
侯骏烨的只有两个字——牺牲。
坐在这把交椅之上,他必须牺牲自由,牺牲青春,甚至牺牲亲情还有性命,世人都
羡慕他们的富贵荣华,却没有人能够明白,在这繁荣之后,是深不见底的寂寥。
夏侯骏烨不求别人能懂,可是,他希望戴觅云能够明白。
聪颖如她,不该因为外界的表象而对他产生误解。
“有的时候,为了保住一些人,不得不牺牲另一些人,而被牺牲的人,也不会淹没在
历史的洪流中,朕会将他们记在史册里,等着有朝一日,公布天下。”夏侯骏烨怕她不懂
话中深意,便说得越发的直白了。
戴觅云抿了抿唇瓣,脸色略有些苍白,夏侯骏烨的话语她算是琢磨透了,他是在暗
示着自己,戴府终究还是难以逃脱过满门抄斩的厄运吗?若是从前,她或许连夏侯骏烨
所说的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可如今,她却不由自主的信了他的话。
而那个被他所保护的人……是自己吗?
“皇上!”戴觅云深吸了一口气,用商议的语气道,“三天时间虽然不长,但一定会有
周旋的法子的,有的时候,保护一个人未必需要动刀动枪,未必需要牺牲性命。”
许是见惯了杀戮,且自己也是一个曾经失去生命的人,所以戴觅云如今是倍加的珍
惜人命。
夏侯骏烨蹙了蹙眉,未曾答话。
就算他不动手,也会有人动手,且手段会比他更残忍十倍。那个人便是
老贼胡不畏!然而在时机未成熟之时,夏侯骏烨还不敢当面和胡不畏撕破脸
皮。
“天色不早了。”夏侯骏烨不动声色的避开她热切的目光,往后退了一步
道,“你洗了澡早些休息,这些天,你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
戴觅云望着他坚毅的背影,思绪仍旧停留在他之前所说的那些话上。
“你要晓得,有些事朕也是逼不得已……”
从前的她对夏侯骏烨有太多的偏见,或许她是该放下成见,设身处地的为他这个身
居高位的皇帝想一想。
“微臣不便起身,就不送皇上了。”戴觅云气若游丝的说。
“嗯。”夏侯骏烨别过头,视线停在了屋子里的书架之上,不敢看向戴觅云,他怕自己
一回头,便一心系在了她的身上,不想回到宫中那个牢笼里头去了。
夏侯骏烨无言的走出几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停住了脚步,顿了顿,声音喑
哑的道:“对了……小福子回宫时说夜七交给他一封书信,是你爹爹临终前留给你的,因
急着去衙门便忘了给你,这封信朕恰巧带在了身上,也该物归原主了。”
夏侯骏烨说着,又折了回来,自胸口的衣襟里掏出了一封折叠得甚好的书信,递给
戴觅云。
戴觅云五味陈杂的接过信,略微有些失神。信笺上头还带着他温热的体温和身子的
余香,自然还有戴冠生那熟悉的字迹——吾儿戴觅云亲启。她怔怔的望着信好一会儿,
然后才慢慢的拆开。
夏侯骏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的走出了房间,对等候在外头的小丫头认真的吩咐
道:“好好伺候你们家小姐,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戴觅云心头一热,直到听见夏侯骏烨逐渐走远了,方拿出信封里的信纸。
她以为戴冠生会像之前那般,把信纸写得满满的一张,却没料到,这偌大的信纸上
只写着四个字——活着,忘了。
戴觅云看着那工工整整的四个字,用力的收拢了十指。
戴冠生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再继续追究下去,任凭这件冤案石沉大海,然后让她去
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吗?
他们以为,她还是从前那个遇到了难题只晓得寻短见的废柴吗?
不,她偏要将那些个背后使绊子的人一个个都揪出来!让他们知晓,戴
家并非是好欺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