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儿劝道:“现在回头,尚不为晚。”小福子恨恨道:“你不要再说话,不过两日就能到西夏境内。”嫣儿道:“前面就是凤翔府,你敢进城?”小福子怏怏道:“为何要进城送死?绕城而过亦可北上。”嫣儿叹道:“小福子,你心意已决吗?要知道叛国之死罪……”
小福子打断道:“我已然叛了大宋,已然是死罪了,如何不离开这个地方,我才真是死路一条,只要进了西夏,有李大人的保护,便可享尽荣华。”嫣儿冷声笑道:“你可知道身为军人,临战弃军已犯军法大律,李中尚只怕不但不保护,反将你军法处置。”
小福子眼中闪过一线慌恐,话却不服:“宋军突然袭击,来势汹汹,无法抵挡,再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逃走也是为了将宋军的线索告诉他,这有何错?”嫣儿叹道:“小福子,你一错再错,为自己切断了所有退路,可谓死到临头了。”小福子大怒道:“嫣儿,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你一直看我不上眼,不过你我已成夫妻之实,这一路上我也待你不薄,不过事到如今,你不为我谋划出路,反咒我死?”
嫣儿悲哀的看着他,一时间千种情愫涌在心口,爱怜、怨恨、遗憾、愤慨、无奈……她扭过头,垂首不语,小福子心也软了,叹口气,反劝道:“我知道我没用,配不上你,可是以后会好起来的,我已着人去给李大人送信了,他此时定我也往北上了,我们去会合,我若是在西夏做了官,你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嫣儿脱口而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不去西夏。”
小福子颓然问:“你怎么如此死心眼?天下之大,处处为家,哪里舒服便去哪里,大宋要砍我的脑袋,为什么不走?”嫣儿垂目道:“生为大宋人,死亦大宋鬼。”
小福子拂袖怒道:“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了。”嫣儿扭头就走,小福子一把拉住,喊道:“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还要回那破庙里做尼姑吗?”
嫣儿心中一震,竟说不出话来,青了脸偷偷垂泪,小福子叹口气,拉了她上路,嫣儿却憋着劲不愿移动,正磨蹭着,远远的马蹄声急、人影绰约,小福子一惊,忙拖了嫣儿就往旁边的土坡后躲,很快百余骑人马奔过来,一个土坡焉能掩蔽住两人,领头一人一声哟喝:“坯后二人,快出来。”
小福子将嫣儿搂在怀里,没有出去的意思,他的汗流了下来,嫣儿看他一眼,心中顿时也凉个透顶,两人都糊涂,一路上竟然忘了换衣服,嫣儿虽然仍着缁衣,但是小福子身上的衣服明显带着西夏的风格。
嫣儿看他一眼,低声道:“你先别出去。”突然挣开他,走了出去,那领头人见她一身缁衣,愣了愣,道:“还有一人,快出来。”嫣儿跪下道:“大人,他怕大人误会,不敢出来。”那领头人奇问:“误会?怎么讲?”嫣儿咬咬牙,垂头道:“我们两人一路上遇上西夏人,交手时将那西夏人杀死,因身上衣裳太脏,只好换上那西夏人的衣裳,这会遇上大人,怕大人责备,不敢出来。”
那领头人果然信了,指着那土坯道:“你且出来,莫怕。”嫣儿招手道:“出来吧,这位官爷是好人,不会冤枉你的。”小福子低头慢吞吞的走过来,跪在嫣儿身边,嫣儿推推他,瞪他一眼,小福子便照着嫣儿刚才的话,再说了一遍,那领头人点头道:“既然是大宋子民,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你们,你们走吧。”
两人磕个头,匆匆忙忙的就走,突然有人喊了句:“他是西夏贼人!”于是所有人都朝他们围了过来,那领头人喝道:“你二人站住了。”小福子迅速的扫了一眼众人,一把牵了嫣儿的手,拔腿便跑,领头人大喝道:“贼子,胆敢逃走!大家快截住。”于是众人驾马涌上,又层层将两人围在中间,嫣儿低声道:“你快走,我拖住他们。”小福子摇头道:“我怎能弃你逃命?”
那领头人已上前大怒道:“好个西夏小贼,今日是你死期。”嫣儿大声问:“我们是大宋百姓,你们凭什么诬陷我们。”刚才认出他们的一个汉子指着小福子喊道:“我认得他,他是西夏贼子的一个小头目,当时在东川一带带头数百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小福子低头不语,他也猜出这人定然是东川人,那次宋兵突袭成功后,不少东川人都从了军,跟着一个叫黄石铁的人北上与赵荧会合了。
那领头人点头道:“原来还是个小头目,手上沾着大宋百姓的鲜血,更不能让你活着,大家上去,杀了他们。”嫣儿忙将小福子护在身后,求道:“他是宋人,我们都是宋人,请官爷饶了我们。”那领头人冷哼道:“我早就看出你们不是好人!一个尼姑和一个西夏贼勾搭一起,哼!”嫣儿一怔,没有作声,小福子却怒道:“不许胡说八道。”
那领头人喝道:“大胆,还敢顶嘴,杀了他们!”于是数柄大刀扑上,小福子咒骂了一句,也拔出刀来,一边抵抗一边拉着嫣儿跑,嫣儿道:“小福子,你走。”小福子道:“我们一起逃。”嫣儿跺脚道:“我没有血债在身,他们不会为难我,也打不过,你快走,快走。”小福子还是不走,嫣儿哭道:“我求你,你走吧,好好活着。”一掌拍开一人,把小福子猛的推了一把。
小福子看着她,突然哭了出声,转身跑了,领头人喝道:“快,上去拦住他,不能放他跑了。”一声呼喝之声,人马蜂拥着追向小福子,嫣儿跃身而起,抓住其中一人,伸手夺出他手中军刀,一脚将他踢下马,自己策了马杀入重围。
嫣儿的功夫一向是不弱的,却不善骑马,不过凭一身灵巧在刀光剑影中穿梭,使得众人难尽小福子,一时半会倒也未见落败,那领头人喝道:“果然来路有问题,大家对待西夏狗贼不能心软!”紧了紧缰绳直奔嫣儿而来,一柄长刀抡过,横腰削去,嫣儿刀短,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嫣儿兵器势弱,又初次骑马,不敢迎接,翻身栽下了马,有人大笑道:“尼姑落了马了,快砍。”刹时间多少马蹄奔近,刀锋密集,当头而下,嫣儿叹想:罢了,死便死矣。忽听小福惨叫声,心中一痛,猛的一刀顶起,驳回众人,弹身又上马,勒缰奔小福子。
一骑如飞而来,马上人正执弓搭箭,正对准了小福子,嫣儿丝毫未见,小福子当胸中箭,倒在地上,嫣儿悲呼一声,小福子喊道:“嫣儿,别过来。”嫣儿大哭起来,飞身扑在小福子面前,将他抱住,小福子已然奄奄一息。
马上人一愣,竟收了弓箭,这领头人带着众人一声哟喝将两人围住,刀尖皆指,见了这马上人,都下马拜道:“见过易公子。”易水寒摆摆手,看着嫣儿,问:“你叫嫣儿?”嫣儿将头埋在小福子肩头,手指压住他胸前的箭,鲜血将整只手都染尽。
那领头人见嫣儿不说话,长刀一指,喝道:“呔,你这尼姑,为何不回话?”嫣儿慢慢的抬头看着易水寒,道:“我是叫嫣儿,求你放过他,我们都是宋人。”易水寒还没说话,人群中认出小福子的汉子怒道:“易公了,不能放过他们,上次在东川,您与黄大人带兵来救我们村时,就是他带的西夏兵,他是西夏人,他杀了很多百姓,他死有余辜。”
易水寒问:“这是真的?上次被逃了?”嫣儿道:“那次他并没有参与,他不在。”易水寒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起了一层怒色,哼道:“不管他是宋人还是西夏人,带着西夏兵杀害大宋百姓,他就是死罪。”嫣儿大哭。
小福子闭目叹道:“我真是要死了,嫣儿,我对不起你。”嫣儿哭道:“你别说话,你不会死。”小福子握住她的手,又睁开眼看着易水寒,道:“我杀了很多人,我是死有余辜,但请你们放过她,她是个尼姑,是被我强抢过来的,她没有罪。”
不少人道:“她武功那么高,怎么是被你强抢的,分明是风月尼姑。”其余人跟着起哄,易水寒淡淡的扫视一眼,众人立刻闭嘴,易水寒看着她,问:“你知道仙人谷吗?”嫣儿一震,仙人谷,那已是前尘往事矣,她边哭边点头。
易水寒眼中掠过一线喜色,紧问:“你就是仙人谷的那个嫣儿吧?”小福子突然道:“是的,仙人谷与世无争,嫣儿善良单纯,她是无罪的,你放过她吧。”说着呛起来,血急涌而出,小福子吐出大口大口的血,慢慢的气息微弱。
嫣儿哭喊道:“小福子,你坚持着,不要死。”朝易水寒又哭又喊:“求求你,救救他吧,嫣儿给你做牛做马以报大恩。”易水寒淡淡的摇头道:“他是死罪,救不了。”嫣儿又道:“那就杀了我吧,我愿用自己的命换取他的命。”易水寒看着她,叹道:“罪是不能替换的,命也不能,何况,他已然救不活了。”正说着,嫣儿感觉怀中的小福子一阵抽搐,低头看去,小福子头一歪,闭了双眼。
嫣儿大喊一声,跪倒在地,易水寒冷声道:“罪孽是必须偿还的,你是出家人,怎会不知生命无有高低贵贱,他血债累累,必须一死。”嫣儿闻声抬起头来,叹道:“你说得有道理,杀人偿命,他若不死,天理难容,他既已死,万恶俱消,请容我将他葬了。”易水寒点头道:“好。”吩咐众人一起挖坑掩埋,嫣儿原想拒绝,转又叹道:“你是宋人,虽生前杀人,死后还是由宋人埋你,你若有知,地下亦当悔过。”
嫣儿在坟前拜了三拜,又向易水寒拜了拜,忽然捡起地上的刀向颈间横去,易水寒浓眉一拧,来不及从马上跳下,飞起一脚将刀踢落。嫣儿叹道:“他虽杀人作恶,对我却是情深意重,他既已去,我自当追随他于地下。”易水寒道:“我瞧你虽然出家,心中却不清静,既知大义晓明理,又怎么会这么小气,只想着一死了之。”
嫣儿默默不语,易水寒道:“你是个有功夫的,又有思想,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宋人,何不进凤翔府,战前显露呢。”嫣儿仍不言语,易水寒看她一眼,丢下一句话“给她留一匹马”,掉转马头就走,众人都紧随在后,嫣儿突然跳上马追上去,易水寒冲她笑笑,嫣儿问:“请问易公子是如何认得我的?”
易水寒眼神黯下来,低叹一声,道:“是听人说起的,她一直在回忆那个美丽的地方。”心中又补了一句“可是她从未在我面前说起,如非严厉逼问绿茵,自己也许永远不知道”,嫣儿怔了怔,眼中闪过白如歌的面孔,她低喃一声“巧玉姐姐”,易水寒淡然看她一眼,问:“巧玉是何人?”嫣儿抬眼看他,慢慢的摇摇头,易水寒也不再问。
孟臻迎上来,喊道:“水寒,赵将军请你过去。”易水寒回头向众士兵道:“好生招待她。”跳下马与孟臻飞步奔去,赵将军招手笑道:“易公子来得好,我等正在商议北上之事。”易水寒见黄石铁、金轼等人都在,向各位见过,坐于下侧,笑道:“赵将军有事只管吩咐便是。”
自从攻入凤翔府,赵将军对易水寒十分赞赏,凡事必与易水寒商议,易水寒则有意无意的推拖,并大力推荐金轼,赵将军虽是官军,但也略知江湖,素有耳闻太湖帮,再加上早已听黄石铁说起金轼是易水寒路途收降的,对金轼之为人也颇认同,故也时常召见金轼随帐商听。
一旁的黄石铁凑过来,道:“刚才赵将军接到消息,西夏有位公主十余年前流落民间,如今西夏王正在暗中寻访。”易水寒问:“寻访情况如何?”黄石铁道:“西夏王派出一名正将密入宋境,一为刺探军情,煸动内变,二则寻访公主,赵将军的消息从资水附近得来,有人在资水附近见过有西夏人出现,并且他们似乎在等候身份更高的人。”
易水寒问:“赵将军是想从旁寻访?”赵将军点头道:“可以这么说。”易水寒笑道:“西夏王立在寻访真公主,对赵将军来说,真的假的都是公主。”
赵将军闻声而起,惊道:“易公子知道本帅意欲何为?”易水寒笑道:“赵将军想必已相中了人选。”赵将军正要说话,易水寒道:“赵将军不妨去问问李有福,他打仗不行,有些信息还是应该知道。”
黄石铁摇头道:“这种事情,他应该不知道,西夏王怎么会将这个事告诉一个酒馕饭袋?”易水寒却笑道:“未必,这个李有福毫无将帅之才,西夏王却派了他这么大一个官和这么多的军队,想必是内廷有关系且善打听,既然如此,是很有可能知道的。”
赵将军点头道:“易公子果然心思缜密,本帅也打听过这个李有福的来路,确是因裙带关系才获得这个帅位。”众人皆对易水寒投来钦佩的目光,赵将军即吩咐黄石铁去地牢问李有福,黄石铁领命道:“属下明白,既是探问,先软后硬便是。”易水寒摇头道:“不然,既然他是圆滑之人,只怕以礼相待问不出什么,不如先硬后软。”
黄石铁道:“只怕他抗不住自杀了。”易水寒笑道:“一个圆滑之人,不会轻易放弃生命的,否则早在破城之日就自杀了。”黄石铁面露喜色,大步去了,不多时兴冲冲的回来,道:“果然招了。”赵将军喜道:“快讲。”
黄石铁道:“李有福说,因公主出生不多久,西夏王的嫔妃们争风吃醋,公主的母亲斗不过便自溢而死,公主便一个好心的侍婢偷偷带出宫,这事因过了十多年,西夏王因突然怀念公主的母亲温柔娴静,暗中追查当年之事,才发现公主并非当时上奏的“急病夭折”,于是派了人四处寻访公主下落。”
易水寒道:“那位公主长得有何特征?”黄石铁道:“据李有福招来,西夏王记得公主脖子上有个赤色印,此为胎中所带胎记。”易水寒笑了笑,赵将军看了看易水寒,沉吟半刻,开口道:“易公子,本帅意欲请胭脂姑娘冒险一次,未知易公子意下如何?”
易水寒笑道:“胭脂聪慧过人,且功夫足以自保,只是这事得问过她本人才好。”赵将军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笑,点头道:“这是自然,易公子没有意见就好。”易水寒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回话,自己与胭脂的关系全军皆是默认的,不过从未有人如此正面的在自己面前提及,他斜扫了众人一圈,似乎每个人都在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突觉心中乱成一团,寻了个理由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