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三月份左右,二芝子终于说服了秦红梅去老田的采石场上班了。然而秦老头是死活不同意红梅去那地方上班的,因为在老头看来,只要红梅和二芝子搀和到一起,就绝对没好事。为了能说服老头,红梅可谓是绞尽脑汁,用尽了办法。最后还是老太太给她出了个馊主意,让她蒙上被子绝食,一连绝了四天,眼看着要气绝身亡了,老头不得不松了口。
红梅去采石场上班的事情,我是不知道的,她也没必要和我商量。我还是听安蓝说
的。但是最让我窝火的是,前几天她还假模假式和我商量呢,商量了半天管什么?不还是去了吗。
安蓝知道我是个直性子,遇事沉不气,所以她真诚的劝告我不要强求干涉秦红梅上班的事情。秦红梅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她已然决定好的事,别人是很难改变的;假如我强求干涉她,其结果只能是不欢而散,何苦呢?再说,红梅上采石场上班也没什么不好,绝不能把她和二芝子相提并论。红梅上班也是为了养活孩子,这是谁也无法撼动的真理。
安蓝的说的没错,因为我没有能力养活红梅娘俩,她才选择上班的。假如我要像李嘉诚那样富甲一方,红梅她用得着和二芝子等辈同流合污吗?红梅活得也不容易,我做为她的男朋友应该尽量理解她的苦衷才是明智之举。
……可是,怎么说呢?红梅去采石场上班始终是我心里的一个结。我倒不是怀疑红梅什么,我是实在信不过二芝子和老田的为人。在传统观念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种思想是妇孺皆知的。所以说,把秦红梅放到那些高危人群中,焉知她不会被污染了呢。同化是很可怕的事情。记得在上中学时,由于我经常和王小光在一起,我们校长就挖苦我被王小光给同化了。
秦红梅上班一个礼拜后的一个晚上,她带着孩子来到我的铺子里。当时我正在下挂面,秦红梅进屋就闻见味儿了。她夸张的问我说:“哎呀,做什么好饭呢?老远就闻见香味了。”
看上去,秦红梅的气色还不错,上了几天班还显得精神了。“我能做出什么好饭来,无非是汤水面。”我又招呼孩子说“园园,这些日子想叔叔没有啊?叔叔等会儿给你买好吃的去。”
孩子看看秦红梅,然后小嘴嘟囔的说:“想了。”
“唉,这就对了。”红梅巧言说“叔叔没白疼你一回。”
我也喜欢听奉承话,于是我捞出面条就要到小卖店给孩子买吃的。红梅拦住我说:“先吃你的饭吧,买什么买?这么惯着孩子哪有个完呀。”
“小孩子嘛,就得惯着点,等上中学了,想惯还惯不着呢。”
红梅抚摸着孩子头教给她说:“园园,告诉叔叔别乱花钱,因为叔叔赚钱也不容易。”
“叔叔……不容易。”孩子笨拙地说。
孩子的话让我深受感动,还差点挤眼泪来。孩子是天真的,大人的的话她不见得都能理解,但是在孩子眼里,我这个叔叔绝对是货真价实的——仅管离叫爸爸还差的很远——只要孩子能够认可我,叫什么不过就是个代号罢了。所以就凭这点,我就没有理由不爱她,她要天上的星星,我都乐不得去摘。
过了会儿,孩子嚷嚷着想看动画片,而红梅忽悠孩子说,叔叔这的电视没有动画片,等回家再瞧吧。我接过来说:“想瞧就让她瞧,孩子不瞧动画片瞧什么。”说完,我就把电视打开了,播到少儿频道,正好放着日本动画片《名侦探柯南》
红梅瞥了我一眼说:“你就惯她吧,早晚得宠坏了。”
我说:“这是孩子的特权,咱做大人的不能剥夺她呀。”
“你可不知道,她一瞧起动画眼睛都直了,说什么她都听不见。”
我心说:这不是正合适嘛,她瞧她的动画片,我们谈我们的恋爱,两不耽误。
吃完饭,秦红梅问我最近生意怎么样?我不客气的说:今年生意比去年好多了,有时都忙不过来。
秦红梅满不在乎的说:“小打小闹的,怎么折腾也没多大起色,这年头,钱可毛着呢。”
“是呀,我早就看出来了。”我胸有成竹的说“过些日子我想扩大一下门面,把东面的两间房也租过来,然后再找几个帮手,这样我的铺子就够规模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想干出点样来,就得具有破釜沉舟的精神。”之后,她笑咪咪地调侃说“等你成气候了,我就来给你打工。”
我拍着胸脯说:“这就来吧,我马上就需要人手。”
“现在可不行。”她唯唯诺诺的“我……已经上班了。”
“上班了?去哪儿上班了?”我故做惊讶的问。
“还是二姐给我找的那个地方。”
“采石场吗?”
她瞪了我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转弯抹角说:“像我这种情况,即没学历,也没才干,三十来岁了,长得干巴巴的,哪家单位愿意花钱聘请老妈子呀。”为了说服我,她不惜一切地糟改自己。要搁平时,谁要说她脸上生了道皱纹,她都嫉恨半年“要么说,这人走到哪步说哪步,自不量力恐怕连西北风都喝不上热乎的。采石场的工作,就是脏点,辛苦点,成天和石头打交道,没有轻身的。但不管怎么说,起码哪儿的工资有保障。只要他每月发我工资,让我掏厕所我都不在话。人老珠黄了,还能干什么呢?”
乘她喘气的机会,我赶快插句嘴说:“你不是在采石场做会计工作吗?成天在办公室呆着,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小茶吧唧着。那要往大了说,也称得上白领一级的。”
“快得了吧,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赶明天你去采石场看看我那个会计是怎么当的;采石场的会计不但管理账目,还的简直仓库保管员,那麻烦事就别提了。从早上八点上班,我就像风车一样转个不停,不是这个叫,就是那个喊,抽空还得给小锅炉填霉,上一天班下来,把我累的眼都蓝了。要么说,采石场的会计就是个管家婆,谁干谁倒霉。”
“真是难以想像,我还以为——。”
她特别委屈的说“你以为我成天做办公室享清福呢?你看看我这双手——。”说着话,她把手伸到我眼前“以前我把手什么样?现在你看看,这刚上几天班,把手磨的就像个鸡爪子似的。”
我把她的手抓了过来一看,还别说,是够粗糙的。心疼的我,忍不住在她手背上亲吻了一下。
秦红梅非常害羞地把手抽了回去,佯怒道:“讨厌,孩子还在呢。”
我叫了声“园园。”,那孩子果然看电视入了迷,一点没听见我说什么,于是我放心大胆的又吻了秦红梅的嘴。
秦红梅很快就适应了白灰厂的工作,或许说,那份工作正是为她量身准备的,她要不去似乎就每人能补那个缺。用老田的话说:他的需要,就是秦红梅的需要,这完全符合经济利益。
不过,女人上班不是什么坏事。要是把女人长期关在家里,那是很残忍的。就拿秦红梅来说,自从她上班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心情也开朗了,精神也焕发了,连脾气都小了很多。于是我就由衷的想:女人就应该找点工作干,如果长期把她关在家里,那对她的身心健康极为不利。
我有个朋友和我大言不惭地和我夸耀说:我老婆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了,我赚钱养活着她,她在家里只管哄孩子、做饭,大门都不出。我心说:你娶的不是老婆,娶的是奴仆。你用你金钱给她打造了一个高档监狱——而且还是无期徒刑的。
所以说,无论男女,必须得参加工作,工作是调节人体生理机能的最好方式。
瞧瞧人家秦红梅,自从上了班,欢快的就像小鸟一样早出晚归。以前她在家里呆着,一身衣服能穿一个礼拜,总是那么的单调;然而现在她身上的衣服几乎是一天一换,每天都有新感觉。秦红梅不但衣服换的勤,而且脸蛋也洗的勤,三天两头往美容院里跑。前几天我去她家,她正忙着做护肤呢,把挺白净的脸全涂成油黑色,一张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遇见了妖精。
按理说,女朋友打扮的漂亮咱脸上也光彩,阻止女朋友化妆打扮是不明智的行为。可是怎么说呢?我倒不希望红梅过于张扬了,在一个采石场上班,打扮的花枝招展给谁看呢?纯粹是浪费脂粉。
每天在她下班时,我都到村口去迎接她,就算是约会吧。至于大仓库的约会,那已经变成回忆了。在村口旁边,正好有座废旧的水塔,水塔下面有小门,推门进去,里面能容下七八个大胖子,所以这里又成了我们新的根据地。
水塔里特别有意思,里面是圆圆的,越往上越细,最顶端只有盘口大小的天空,站在底下往上看,就好像自己在井里似的。秦红梅打趣的说“如果屁股上绑上炮仗,我们能上太空了。”但是要敢上下雨天,水塔里万万进不得的,因为它没有顶盖,雨水会畅通无阻往塔里灌,我们就变成“呱呱。”叫的大肚蛤蟆了。
唉,说来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别人谈情说爱总是花前月下、小公园的长椅上,而我们约会总离不开废仓库和破水塔。我估计,在结婚之前,我和她就别想手挽手走在大街了——也许结婚后,这种可能性也很小。女人都好面子,和一个走路不正常的男人并肩走在街上,多少也会让她感到有点难堪。上次到电影院瞧电影,我们都是分头入场的,电影开始三分钟了,她才乘黑儿偷偷凑到我身边来,就象特务接头似的。但我丝毫没有怨言,更不会怪罪她什么,谁让咱的形象不“随大溜。”呢?
同样是爱情,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感受。有的人因为爱情而甜蜜,有的人因为爱情而受罪。其实说到底,所以的爱情都是痛并快乐者。
五月份的一天傍晚,我们俩又在破水塔里相会了。看上去秦红梅很疲惫,搭拉着脸,无精打采的。我问她怎么了?挨老板的批评了?她说是累的,上一天班了,到现在还没有吃饭,能有精神吗?
我搂住她,非常心疼的说:“辛苦你了,看见你累成这样,我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光心疼有什么用?你也代替不了我。”她把脸贴到我的胸口上委屈的说“把我的腿都给累抽筋了,晚上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像灌了铅一样沉。”
我吻吻她的额头向她承诺说:“等着吧,等我的事业发达了,你就用不着这样劳苦奔波了。”
她将小嘴一撇说:“快得了吧,等你事业发达了,我也累死了。”
“你我对我有信心。”我给她打气说“等着吧,在三五年之内,我绝对让你过上好日子。”
“现在我还不敢做那个美梦。”之后,她忽然想起来什么说“前天我去县城给厂子买材料,偶尔相中了一辆摩托车——JB70C。那辆车非常漂亮,车身是玫瑰紫色的,线条简洁、明快,前后车灯都是采用一体化照明设备,而且最高时速能达到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长潞,你看那车怎么样啊!?”
“什么?”她都快把我侃晕了,也搭上我对摩托车是外行,所以她说那些专业术语我听着就象卦辞一样。不过,她的用意是很明了的,罗嗦了一大堆无非就是想买辆车,而且还得让我出点血,否则她就不和我浪费唾沫了。于是,我也假装用专业人士的口气说“车的性能还是不错的,算的上尖端产品了。不过那车的速度有点太快了,有点不适合女性骑。你想想,现在路上车多的像子弹头似的,小小的摩托车夹在其中,那就等于在枪林弹雨中穿行,多危险啊!上次灰头喝醉酒骑摩托车,一把油门下去,人停留在原地,摩托车飞起一丈多高,直接坠入了化粪池里。”
她用鼻子哼着说:“行了,别和我穷白胡了,我也就是说说而已……我得回家吃饭了,饿着呢。”
我赶紧拦住她问:“那辆摩托车的价位是多少?”
“可是不贵呀。”她兴奋的说,似乎她已经看见了点希望“才四千八百五,另外还赠送一袋大米,两壶食用油,太划算了。”
“四千八百五?”这个数目委实让我大跌眼镜了,我这辈子还从没买过上千块钱的东西呢。关键咱也没钱,没有那么高的消费水平。
秦红梅见我有点泄气,她的心就此也凉了下来。她灰心丧气的念闲篇说:“唉,我也就是看着喜欢,其实我有钱也舍不得买,有钱我还供孩子念书呢。我这辈子就是骑自行车的命,没办法。……走吧,我肚子都饿抽筋了。”
“慢着。”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既然相中了,那就买好了。”我咬着牙允诺她说“稍微给我点时间,一个半月以后,我一准儿让你骑上JB70C。现在我的铺子正在装修,手头稍微紧凑点,一个半月后买辆车绝没问题。”
这回秦红梅可高兴坏了,似乎三天不吃饭都不觉得饿。她快乐的像只小鸟似地扑进我的坏里,撒娇说:“长潞,你真得给我买车呀?我就知道你不忍心让我成天骑自行车上下班。长潞,我爱你。”
瞧见了吧,谈恋爱谈的就是钱,钱是爱情的润滑剂。假如光谈恋爱不和钱发生关系,那谈来谈去就没的可谈了。一辆摩托车,足以换上一句“我爱你。”,你不答应,她就嚷嚷肚子饿。
在回来的路上,秦红梅嘱托我后天晚上到她家吃饭,有个人想见见我。我奇怪的问,是谁想见我?我一介贫民,好像没有谁值得想见的吧。红梅神秘地眨眨眼睛说:只管去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啥?我坚定的说:不说明白,绝不去。红梅扭着我的脸说:“瞧你,还属毛驴脾气的。”愣了几秒钟,她迟疑的说:“是采石场的田老板想见你,就是想和你喝顿酒,没什么事情。”
“是他?”听见老田的名字让我突然打了个冷战,好像天要下雨似的。可是,我怎么也不明白,他老田和我素味平生、恍如隔界,他为什么想见我呢?吃错药了?
秦红梅很敏感的,她看出我有些疑惑,所以她特别耐心地和我说:“你也别疑神疑鬼的,他不过就是来家随便吃顿饭罢了。在厂子,我和他念叨过你,说你是我的男朋友。我把你夸赞的像花儿一样,谁不想闻闻花香呀。”
“快算了吧,你二姐把我贬的一文不值,想必他老田对我也没什么好感。他见我,不过是想看看什么德行吧。”
要搁往日,秦红梅准得跟我翻脸,但是今天由于我允诺要给她买摩托车,所以她不忍心和我呲牙。因此她用温和的口气骂我说:“真是个多心烂肺的家伙,难怪你发不了大财呢。我告诉你吧,是我想让你和田老板见面的,这也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我简直要糊涂死了。”
她娓娓的说:“其实,二姐早就把咱俩的事和田老板说了,所以田老板老是觉得咱们怎么回事似的。我作为下属员工,没必要向他解释什么,也没有那个必要性。可是,我看不惯他们用那种挑剔的眼光蔑视你,你知道吗?”
这话足以让我感动半辈子,就算她说的是假话,我听着也顺耳。所以我毫不犹豫答应了她去见田老板。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老田是同一个级别,他是老板,我也是老板,不过我比他的势力小点罢了。他要和霍英东比起来,那更是蚂蚁撼大树。
等到后天下午六点多钟,秦家来了两名不速之客:一位是田金科,田大老板;另一位是他的姘头,也是秦家的二闺女,秦老头的眼中钉,秦红芝,小名二芝子。要按逻辑关系说,二芝子是秦老头的眼中钉,那她的情夫无疑也是秦老头的肉中刺,他们俩都是秦老头的敌人。这就让人不得不佩服秦红梅的本事了,不知她用的什么法术说服秦老头的,想必她是下了一番工夫吧。
最可笑又可怜的是二芝子,她是借着老情夫的光才回趟娘家来,不然都没那个机会。这是怎样的悲哀啊。
如此重量级的人物大驾光临,秦家当然不可怠慢的。秦家从中午就开始忙活上了,该炖的炖,该煮的煮,该烹的烹,整个厨房是热火朝天、香气扑鼻。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家要聘闺女呢。
我是太阳压山时去的,我去的目的主要是吃饭,其他似乎和我没关系。走到胡同口,我第一眼就发现老田那辆轿车了,而且我特意关注了一下车牌号,也不怎的,那车牌号鬼使神差的就印刻在我的脑子里,想忘都忘不了。
“长潞来啦。”胡同里的张大妈和我打招呼说“红梅家好象来客人了吧?”她边说边用眼神瞧那辆轿车。
“不知道,估计是吧。”我敷衍说。
“好象秦家的二闺女也回来了。”张大妈诡秘的说,而且将嘴一撇,好象吃了八个苦瓜似的。张大妈是这条胡同里出了名的小喇叭,谁家有点什么事就别想瞒的过她耳目。
“张大妈,早点家去吧。天黑了,小心摔着。”我客气的说。因为我急着要去红梅家,必须得摆脱此老太太的纠缠。你要是和她搭讪起来,那就没完没了了。
张大妈一看从我嘴里也得不到什么新闻,所以很不耐烦的说:“放心吧,小子,大妈我比你走路利索多了。哪的事情!”
秦红梅和二芝子正在厨房里准备饭菜。今天秦红梅特意掌勺,二芝子给她打下手,两人忙活的四脚朝天。
“你可真会偷懒,就等吃现成的。”秦红梅一边掂勺,一边责怪我说。
“那你歇会儿,剩下的我来炒。”说着话,我就挽起袖子。
秦红梅向我做了个怪怪的表情说:“长潞,你先别忙。”她用勺子指了指旁边削萝卜皮的中年妇女说“你认识这位吗?”
我瞟了眼那个女人,假意陌生的说:“如果没猜错的话,是田各庄的二姐吧。”其实我早就主意到她了,她也在偷偷的观察我,因为我毕竟是她妹妹的男朋友嘛。我客气的向她点点头说:“二姐,您什么时候来的?”
二芝子嘴角搭拉着说:“早就来了。”紧接,着她也明知故问的说“你是修理电器的吧?”她这口气显然是不承认我在秦家的地位,充其量不过是个修电器的。
秦红梅多聪明,她一下子就感觉到二芝子这句话有点欠妥,于是她灵机一动,不着痕迹的说:“我说长潞,别在这碍手碍脚的了,去屋里把饭桌归置归置,马上就要开饭了。”
“得了,那你们忙着,我归置饭桌去。”我总算下了台阶。
老田六点半就来到了。他盘腿端坐在秦家的大炕上,腰板挺直,脑门油亮,脸膛黑里透红,整个象座黑铁塔似的。尤其掌中那杆乌木杆儿的大烟袋,直撅撅的,好像是……老田抽烟还有个毛病,一边儿抽一边儿喷喷朝地上啐痰,没多大工夫,秦家的地板上被他啐成了满天星。老田说话的嗓门极大,像嘴里含着小钢炮似的。也搭上老太太耳朵背,他们俩要聊起天来那就像吵架似的。老田每嚷一嗓子,都能把顶棚上的塔灰震下来。
老田是天底下最不修边幅的人,今天这么隆重的赴宴,他的穿着打扮实在有点不成体统。他身上穿的衣服比乞丐强不了多少,而且看上去脏兮兮的。我一进门,就闻见一股酸臭味儿,按图索骥,罪魁祸首原来是老田的那双黄胶鞋在地上摆着呢。本来屋里就不大,有两杆大烟袋熏着就够呛的了,再加上那双毒气弹的黄胶鞋,我都发愁今天这饭怎么吃下去。
“田老板,您好啊。”我非常客气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老田上下打量我几眼,胖脸蛋耸了耸,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秦老头赶忙给他介绍说:“这是长潞,在前街开了个小买卖……”往下他没继续介绍,因为我的身份在秦家有点特别,既不能过分介绍,又不能不介绍。那种分寸还真不好掌握。
“噢——。”老田拍着脑壳恍然明白过来“我知道了,听梅子念叨过你。”紧接着他就嚷了一嗓子,大有咄咄逼人的架势“买卖怎么样啊?还能过得去吧?”
我没当时回答他,而是琢磨着“梅子。”是何许人也,我听怎么这么别扭呢?幸亏我反应快,否则就把“梅子。”听成妹子了。不管是梅子也好,还是妹子也罢,反正从老田嘴里说出来够讨厌的。
我愣了几秒钟后,谦虚的说:“我的买卖很小,也就是混碗粥喝吧。”
“那哪成呢?”他突然嚷了一嗓子,随之顶棚上的塔灰又震下来好几缕儿。他拿起当领导的派头教导我说“小打小闹是不成的,怎么也得往大了搞一搞。搞活经济嘛,不搞怎么能存活呢?现在这社会,就是个金钱的社会。”
“她田叔说的对呀。”老太太捧臭脚说“这社会,有钱的是爷爷,没钱就是孙子。”老太太说话有点漏风,说“孙子。”那两字时,嘴唇缩的像鸡屁股。
秦老头坐在炕沿边,狠狠瞪了老太太一眼。要搁往日,他早就开骂了,什么爷爷孙子的,全他妈把你们轰出去。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秦老头也没什么钱,他不愿落个当孙子的份上。
今天老田是主客,大家都是以他为中心;他也习惯于自我为中心,无论他到哪儿,都习惯别人围着他转。所以在安排座次上,老田自然要端坐于正上方,其他人包围着他。他的左边是二芝子,右手是老太太,老头坐在他的对面。我挨着老头,一边挨着园园,秦红梅挨着二芝子,小巴狗爬在桌子底下闻味儿。这种座次让人觉得有点别扭,究竟怎么别扭了?一时还找不出理由来,反正是别扭。
“长潞,听说你喝酒有两下子呀?”我这还别扭着呢,老田突然机关枪似的发话了“那咱爷俩先干它三杯怎样?不是我做派,按岁数你就得叫我大叔,梅子也叫我大叔。”
“那就这么着吧。”我口头上勉强答应他,但心里的绝不认可他的,叫他大鸡巴还差不多。提到喝酒,我慎重地和他说“我的酒量可微不足道,您可别听别人瞎说,那都是谣言。”我偷偷瞥了秦红梅一眼,补充说“不信,您问问红梅。”
红梅有点腼腆,脸色微红地劝我说:“你就陪大叔先干三杯吧,你也不是不会喝。”
老田乘机将了我一军:“我就说嘛,酒量大的人都会耍谦虚。我到外边和朋友喝酒,也说自己的酒量微不足道。哈哈……”
“那我就先敬田大叔一杯,要让我一口气干三杯,还真是有点困难。”
老田螃蟹似的比画说:“必须得先干三杯,这是我多年喝酒形成的习惯。三杯以后再慢慢来。”
二芝子也帮腔说:“没错,田叔从来都是三杯酒打头阵。”
“快点吧,磨蹭个啥?”
好像所有人都在盯着我,我要硬是不赏老田的脸,兴许都有被赶出门的危险。可我怎么也不明白,老田为什么要拿我开刀呢,难道他想成心灌醉我,让我出丑?还是……我总觉得这老家伙没安好心。秦红梅不停地给我使眼色,意思让我豁出性命也得把田老板陪好。我心想,恐怕这就是她让我来的真正目的吧。
事情挤兑到这份上了,我也没有什么退路了,我得顾全大局,得给秦红梅长脸,为了打发她高兴,就算让我喝敌敌畏,我都得捏着鼻子往下灌。这就是,爱情!
然而,这毕竟是三大杯白干酒啊,加起来快一斤了,看着就让人眼晕。老田这丫头养的,老子今天就跟你豁出去了。
一口气,三大杯白干咕咚咕咚灌下去了,烈酒穿肠,烧的我的胃像浇了油似的痛。眼前一阵阵眩晕,看多心都是双份的。再看老田,脖颈鲠直,脑门油亮,活脱象根勃起的大鸡巴。
秦老头让我吃口菜压压酒气,我摇摇头没说一句话——因为我憋着口气,一张嘴就有可能呕吐出来。这哪是喝酒呀,纯粹是他妈玩命呢。可恨的秦红梅只顾着讨好老田了,一点也不心疼我,兴许我一口气上不来猝死在酒桌上,她都不见得掉个眼泪渣儿。最毒莫过妇人心啊。
那天晚上,酒是没少喝,但闲气也没少生。不是我要找气生,而是他们总是处处把我当成可怜虫挤兑,好像我是多余人来这蹭酒喝似的。说良心话,秦老头和孩子对我还算可以。孩子怕我吃不上,还往我碗里夹了个鸡腿,弄的我百感交集,我是一边嚼着鸡腿一边往下咽泪水。
老田见孩子往我碗里夹鸡腿他有点嫉妒了,于是他吩咐身边的二芝子把皮夹子拿来,当着大家的面就从皮夹子里拽出七八百块钱塞给了园园,紧跟着说了一大堆废话。孩子是不敢接受他的钱财的,因为在孩子眼里,老田还是个陌生的老怪物。
秦红梅假意客气的说:“大叔,您可别惯她这臭毛病,小孩子家,要钱干啥?”
老田放开嗓门充红梅嚷道:“你少搭茬儿,这是我给孩子的钱,有你什么事。”
老太太赶忙插嘴说:“那姥爷给的钱就拿着吧,这是姥爷的一份心意。”还没怎么着呢,老太太先给孩子认了个干姥爷——反正她看老头也不顺眼。
“说的对!”老田再次把钱赛到孩子手里。这回给了钱,他更气粗了,气焰嚣张的简直要飞起来。他还恬不知耻的教导园园说“孩子,你可要听妈妈的话啊,努力读书,姥爷我花钱供你上大学,咱别的不趁,就趁钱!”
“赶紧谢谢姥爷呀。”老太太催促孩子说。孩子瞧了红梅一眼,然后蚊子似地说“谢谢姥爷。”
“瞧这孩子,真是的。”秦红梅说着,下意识瞥了我一眼,好像她很在乎我的感受。我心说:别他妈假正经了,你要是在乎我的感受就应该把钱还给老田,他老田算是那跟葱,跑着充大个来了?
当然孩子是无辜的,她懂得什么是干姥爷,什么是湿姥爷?红梅作为母亲,就应该给孩子灌输一种辨别是非的良好思想,不要什么人的钱都一股脑的往口袋里装。老田之所以假大方,那是给大人们看的,绝对和我孩子没关系。
秦老头也不怎么赞成老田给孩子钱,更别说让孩子管老田叫姥爷了。在以前,秦老头也经常给别人家的孩子当干爹、干姥爷什么的,所以他最懂得这其中的诡秘。说话说:干亲进了门,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人,再找不到其它缘由。二芝子和老田的关系不就是这样吗?二芝子穿上裤子也口口声声管老田就大叔,等一脱下裤子,那就乱七八糟了。
秦老头阴沉着脸张罗老田说:“别光说,喝酒吧。”没等别人端杯,他自己先干为尽了。
五月份的天气,正是热的时候,把老田给热的汗流浃背,大光头上腾腾冒着白气,就像刚蒸熟的地瓜。老田一边擦汗一边抱怨这屋里没有空调,把秦老头给气的直冲他翻白眼。老太太心地善良,生怕把二闺女的老情夫给热死,因此她赶忙吩咐秦红梅把电风扇搬出来,照准老田一个人猛吹,这一吹不要紧,吹的满屋腥臭。
老田不愧是个虚伪的家伙,他当着老头、老太太面把红梅夸赞的无与伦比,一点缺点没有。秦老头当然知道心知肚明自己的闺女什么样,所以他对于老田的溢美之词一点感觉没有,反而还感到有些厌烦。但是老太太听到老田夸赞红梅可是自豪的不得了,飘飘然说:“我们家红梅是她们姊妹四人中最聪明伶俐的一个。孝敬父母,心地善良。唉,只可惜她的命不好啊。她大叔。”
老田喝了口酒,拍着胸脯和老太太承诺说:“老嫂子,不是我老田坐着吹牛皮,只要我老田的采石场存在一天,我就绝不让梅子失了业。以前我用会计基本工资都是一千八,我给梅子涨到两千五,以后还给她涨。我用人的标准就是,只要你能达到我的满意,在工资上绝对是只多不少。”
这时二芝子想插嘴,可是看看老头的脸上,她又把嘴闭上了。老头冷言和老田玩笑的说:“赶明儿我给你厂子烧茶炉怎样?每月发给我一千块钱就行。”
老田摇晃着脑袋说:“老哥,你要是给我烧茶炉,我还真用不起你。不过我办公室缺少一个陪我喝茶聊天的,你要愿意去,我照样发你工资。”
老田这话说的不怎么地道,听上去带着股屎腥味儿。开始我还以为老头没听出来呢,没想到老头比谁都敏感。所以老田的话音刚落,老头就和他翻起了白眼,吓的红梅赶紧给老头瞒酒,并用眼神不住的暗示老头要忍一忍,老头看在红梅的份上,才强忍着把怒火咽了下去。老田碰了钉子好不尴尬,糗的他像堆烂泥似的。我无比解气的心说:活该!再让你老东西嚣张。
喝到最后,我不知不觉进入了醉态,甚至老田和二芝子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直到红梅叮叮当当归置桌子时,我才恍然一抬头,发现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桌子上爬着,面前一片狼藉。
“那两位贵客都走了……”我拉着长声问道。
红梅不耐烦的说:“是啊,都走了,你也该挪挪窝儿了吧。”
“我……不走。”我勉强坐直了说“我还没喝好呢,把酒给我拿来。”
“你就别逞能了。”老太太坐在炕上挖苦我说“就你那点小酒量,还想和人家田老板PK呢?同样是喝酒,人家田老板喝完酒开车回去的,而你爬在桌子都做上美梦了,这也叫喝酒?”
我不服气的说:“什么呀,今天我心情不好,所以很容易喝醉,我要是心情好的话……”
“行啦,别给自己找辙了。”老太太又和红梅嚷道“赶紧抄桌,快十点了。”
这时,老头笑眯眯的说:“没喝好,就让他喝,二锅头有的是。”
这回我乐了,扭身和老头商量说:“大爷,要不咱爷俩再干几杯?反正也是晚了。”
“长潞,你可真不要脸。”红梅推搡了我一把,骂骂咧咧的说“该滚蛋不滚蛋,穷腻味什么。”
我正没处撒气呢,她这么一骂我,我更是气顶咽喉。也不怎的,现在我看见她十分讨厌,要不是有老头、老太太在场,我非修理修理她不可——不过,我也担心,我这小身板儿够戗干的过她。去年冬天在大仓库我拍了她一小巴掌,她居然一脚踢在我的裆上,险些把我给废了。所以我一想起那当子事就心有余悸,下面感觉隐隐作痛。但是,今天天实在是可恨之极,瞧她刚才和老田那份臭谄媚,满脸陪笑,一口一个大叔叫着,比叫亲爹还要亲。现在老田走了,她突然就对我这副嘴脸,张口就让我滚蛋,我他妈怎么碍她眼了?就为这,今天我也得和她撒撒小酒疯。
“先别急着撤桌,我还没喝好呢。”我伸手拿来酒瓶倒满了一大杯。
秦红梅气恼的说:“我说你还有完了吗?没喝过酒咋得?”
“哎!对了!”我和她顶撞说“我还就是没喝过酒,我要喝过酒就不来了。”
“让他喝。”老太太纵容红梅说“给他换大碗,实在不行还有酒坛。”
“妈,您就少说两句吧,还闲不乱咋的。”红梅把老太太猛呲得一顿。老头看着嘻嘻直乐。然后红梅把我的酒杯夺了过去,横眉立目的教训我说“长潞,我可告诉你,要不想找麻烦就赶快给我乖乖地滚回去,否则……”往下她没好意思说。
但是我必须问清楚了,我倒要看看她能把我怎么样?于是我凝视着她的眼睛问:“红梅,否则怎么的?”
“否则……否则……”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也许她一但说出口,我们就彻底结束了。她缓和一下情绪,又温柔的说“你呀,早晚得把我给气死了,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犯开邪了呢?你肚子饿了吧,要不要我给你热两馒头吃?”
这还像句人话,不过已经有点晚了,如果刚才她在酒桌上稍微关心点我,我何至于赖着不走呢?想起她对老田那副谄媚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所以我还得继续和她耍酒疯(凡事喝醉酒耍酒疯,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装的),否则我真变成吃软饭的了。
“别废话,我喝完酒才吃饭呢。”说完,我端起杯一饮而尽。
这回秦红梅可真急了,因为此时秦老头已经忍无可忍了,如果再要纠缠下去,恐怕“好戏。”又得上演。秦红梅是个明智的人,她不希望发生那些不该发生的惨剧。
因此,她赶忙拉起我一只胳膊,哭丧着脸说“长潞,我求求你了,别再喝了。”
“别拦我,我没喝够呢。”
“长潞,你听我说好吗?”她真的要哭出来了“你再要闹下去,会吓坏孩子的。刚才孩子还给叔叔夹鸡腿吃,你忘了吗?”
“我,我,我没忘,我记着呢。但是,那是两码事。”我算是服气了,秦红梅就是秦红梅,她对付男人的招数可谓是花样翻新。
她把我从椅子上强拉了起来,一边往外拖,一边说:“孩子刚才还念叨你呢,他告诉我说,叔叔今天不高兴,好像心里有事。我对孩子说,叔叔是生妈妈的气,因为妈妈做的不够好,所以叔叔就不高兴了。”
“多么董事的孩子呀,简直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走到门口我强烈要求要看孩子一眼,这孩子太董事了。
红梅决绝说:“孩子早就睡着了,要看,明天再看吧。”
“那么你得把我送回去,我一个人找不找家。”趁黑,我摸了她一下屁股。
“你就别为难我了,从这到你铺子还没牙长呢,闭着眼也能摸回去。”
“万一我被汽车撞了呢?留下你和孩子我不放心啊。”
“我没心思和你开玩笑了,你赶紧回去吧。”
走到大门口,我再次抓住了她的手,突然萌生了一个欲念:“红梅,我们俩到外面亲热亲热好不好?我现在非常想和你做爱。”
她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她只是神秘兮兮地和我说:“长潞,你闭上眼后退三步,我给你个惊喜。”
“什么惊喜?”我心旷神怡的问。
“赶紧的吧,我都等不急了。”
“哦,我的宝贝。”我顺从的闭上眼后退了三步。可是就在我退到第三步时,就听“咣当。”一声,大门关上了,这时我才恍然明白,被这娘们儿给诓骗了。
我灰溜溜的走在胡同里,刚要出胡同口,忽然听见背后有人用苍老而低沉的声音呼喊我的名字:“是,长潞吧。”
妈呀,这是谁?吓得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就感觉背后有一股阴风袭来。小时后常听我奶奶讲:晚上走路时,如果背后有谁在喊你的名字,你千万莫回头,因为那是鬼在叫你的魂儿呢。一想到这些,我的头发“唰。”的立了起来,腿肚子直转筋。
“是长潞吧。”那“鬼影。”说着就向我走来,吓的我“扑嗵。”就蹲在了地上,紧闭着双眼,就等着死了。
“是长潞吧,别害怕,我是张大妈。”
“张张张张大妈?”我将信将疑的问。
“是啊,我是张大妈,你是不是喝多了?”
一听是张大妈,气的我“噌。”的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猛一回头,还差点把张大妈吓了的个倒仰。我不客气的和她嚷道:“张大妈,您要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哎!”她叹了气说“年轻轻的,胆子那么小。”接着他好奇的问我说“刚才你和秦家的四儿吵嘴了吧?那丫头可利害着呢,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刚才我看见他们家二芝子和一个老头开车走了。唉,那二丫头更没个提头。”
张大妈简直是太有趣了,挺大岁数熬夜在盯着别人家的一举一动,这是什么精神?但是,对于张大妈的行为我是反感透了,要不是看她一把年纪,我非臭骂她一顿不可。
“张大妈,您赶紧回去休息吧,天气预报说一会儿有冰雹。”
“别听天气预报,没准儿。”她铁了心要和我泡“刚才四丫头把街门摔的可够响的,我耳背都听的真真的。”
“晚安吧,张大妈。”我甩下她便走。
“等会。”她颠这小脚在背后紧追着说“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古得白,臊瑞。”
“小子,腿脚不利索,别走那么快,小心被蚂蚁拌倒了。哎!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