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光天化日之下,你颠倒黑白、信口雌黄、胡说八道,真是无耻之极!”随着这熟悉的话音,我抬头一看,直见洗毛车间的大门内外以及长长的洗毛机两旁的走道上,已站满了人。这熟悉的话音就是从纷乱的人群中传过来的。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形,一下子高出了人群站到新洗毛机的机槽上——是黄丽!我想,她怎么也赶来了?这个场面让她看到很不适宜,尤其是我被公安警察挟持的形象,对她的刺激一定很大。只见她满面怒容,一挥手激昂地说:“陈柯是什么案情,我们一时无法知道,也不便急于知道,警方自然会依法办案。但对陈柯的为人,我们也不妨补充几句,让执勤的公安同志作参考!大华厂有七十多名代培生,我敢说有百分之九十都很了解陈柯,有的推崇他、拥护他、喜欢他,绝对不似保卫科的曹某人、无端攻击他、形容他的那样……”是情急的原因,她放弃了平常沉着、文静的风度,双手比划着、挥动着、声色俱厉地说道:“我不是包庇陈柯,你小曹要说他私生活上很乱、又很贪婪,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恰恰很相反,他既不乱、也不贪!试问,一个离了婚的年轻男子,就没有谈婚论嫁的权利?你知道,开始我就很喜欢他,喜欢他的诚实、端正、好学、聪敏……有一次为了替陈柯‘解围’,当着那个二胡的面,我曾说我是他的未婚妻。当然,那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可惜我们是同姓同宗的两‘兄妹’,这又出乎你小曹的意料之外了吧?”这时她没有了淑女的矜持与端庄,整个人处在极度亢奋之中,直见她义愤填膺、疾言厉色地说:“说他贪婪,你小曹又说错了!他的经济是很拮据,家庭生活负担重,靠一个人的微薄工资收入,要维护分居两地的三口之家。出于对亲人的同情,作为‘妹妹’的我,在家庭经济情况的许可下,为兄长购置一些急需的衣、物,救燃眉之急,又罪犯何条?至于这手表的来源,更在情理之中:我为李文同志买到一块凭券购买的上海表,因是男表,不适合女孩子带,在我的撮弄下,转给了陈柯;凭陈柯的经济条件,是不应带上此表,他推让再三,在我和李文同志一再劝导下,为了工作,作为分期付款的方式他才收了;李文同志就在身边,有必要的话,公安员同志可以当面问清楚。是陈柯利用所谓‘职权’,强行受贿的吗?完全出于同志情、朋友爱,何况众同学、众姐妹可以作证,这又错在哪里?这是同志间的互通有无。试问,一个小小的学员排长,同学们只看到他关心学习、关爱同学,上班苦学技术,下班忙于排务,一年多来,除了严格地要求自己,还有谁见过他利用‘职务’之便,欺负或受贿过哪位同学,不妨在此当面指证……至于提到小挂饰,我和李文同学才是始作俑者,好家伙,你小曹居然不择手段,扣上了‘死党’的政治帽子,欲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这也没关系,就请公安同志立案审查,这里也不用我多作解释……”
这时我心乱如麻!黄丽呀黄丽,你把一切责任都挪过去了,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自我毁誉,是“自残”的行为,教我如何面对将来?紧接着,黄丽转用了幽默的口气,单刀直入:“至于说到‘利用职务之便’欺侮人,我们这批承蒙贵厂代培的众姐妹最有发言权!我们只看到你小曹,才是利用‘职务之便’,向我们中一些稍有姿色的姐妹们,暗下里寄出了那么多的‘求爱’信,单我黄丽一个人就收到过四封,请各位领导和师傅看一看。”说着,从她那黑色的皮制坤包里拿出了四封已开口的信,当众挥舞着,满含讥讽地说:“作为一名保卫干部,每日里不知想些什么,为了达到个人的欲望,无端猜忌陈柯,连陈柯日常往来的信件,他都要借口截留、私拆。前次,那个杨四毛的来信,他小曹以为是我黄丽借故错写同音字的名字寄给陈柯的,因而他便私自截留。这里顺便对保卫科的小许同志说一声,那次正是我黄丽向保卫科打的电话,我知道你和小曹的关系,所以我不便言明,怕影响你们的友谊。在电话里,我只是问他小曹到底有多大的权利、干涉人民通讯自由?至于那个杨四毛会有什么嫌疑,我还是一句老话,相信公安部门会按律办事;我想,一封在途的信件,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即或是‘柯’错写成了‘可’字,大不了原信退回,也没有你姓曹的私拆、私看的道理;再退一步说,即或怀疑有违禁犯法的现象,那也是保卫科抑或厂领导共同串议后如何处置的事,你小曹挟公济私,还要借故‘吃醋’栽赃,真是知法犯法,恬不知耻!再问一声小许同志,你听懂了吗?”
车间里人头转动,一时间议论纷纭。我壮着胆子环视一下人群,发现刚才还威风八面的小曹,听完了黄丽的发言后,神情慌张有点站不住脚了。就在这时,又一个熟悉的女子口音在高声讲话时,小曹脚底下揩油,竟然趁人不备,撇下秘书小许,也顾不上正在执行警务的于副所长和现场所有的人,一挫身钻进了保全室。因为保全室有前后门,后门通着钳工班,也是通往各车间的通道,他逃离了现场“避难”去了。这时候,秘书小许似乎明白了什么,见小曹不告而别,气得她眉头打上了结!因为是搞安全保卫的,小许和小曹一样,对我们每个代培生都很了解,因为同是女子,对南京来的姑娘们更为亲近;她知道,正在高声发言的是代培生孔荻,与这位小辣椒相处了一年多,太熟悉她的性格了,她的语言攻击能力,更在黄丽之上,小曹他还能留在现场丢人现眼吗?所以逼得他非走不可。但是,她小许自知不能走,她要一走,现场就更乱了!好在孔荻的发言,不会把矛头对着她。于是,只好硬撑着紧挨在那位于副所长身后,衷心希望由公安干警稳住现场、主持局面。在孔荻针对小曹继续揭发时,在场的师傅们、同学们无不气愤异常,各自议论不止,现场乱成了一锅粥,连孔荻的即兴发言也被迫终止……
指挥现场的于副所长,眼看场面如此的混乱,便当机立断,她一挥手高声说:“今天,我们是来执行警务的,武装传唤陈柯到庭。这里不是现场批斗会,你们如果对该厂的具体人和事有意见,可以按照组织程序向上级去反映,不好干扰我们执行警务。现在我命令:将陈柯带走!”现场顿时安静下来,并主动让开一条狭小的人胡同,两名武装警察正要领着我走时,身后突然传来办事处老杨话语,不由我一阵喜悦:有老杨同志在场,看来我有希望了。原来,老杨和黄丽一道来的,老杨从人丛中挤到我的身后,我急忙回头一看,他和两位王师傅、老姜师傅们紧挨在一起,可能已密议了多时。老杨用协商的口吻说:“您是于副所长?我是新疆边城毛纺织厂驻沪办事处的负责人杨献忠,陈柯是我们的一名学员排长,我想简单地了解一下具体情况,行吗?”这位于警官并未严词拒绝,只是看了我一眼,大有不好当着当事人的面过早地暴露案底的情绪;但她很快作出了决定性的发言:“陈柯涉嫌一件命案,案发处发现他的联络信件。上级指示,为防意外决定武装传唤到庭。关于具体情节,恕我不好公开细说!但是,我们和厂保卫科提前联系,并通知你们的‘驻厂代表’郝什么的。您既然是主要负责人,我只能这么说,可以酌情安排少数知情人,立即去我们所与主管此案的唐所长面议。我也知道你们后天就要集体离沪,希望你们抓紧时间了结!”警察就是警察,尤其是执行警务的,毋须像常人那样寒暄、客套,说完话,立即命令两名武装警员出发。我到了这个时候,虽然失去了自由,还是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巧与韦师傅的目光相遇,见他面对众人冷笑笑说:“伊咯小赤佬!一脑瓜子反动思想。出事是早晚咯事体!”
听了韦师傅的“临别赠言”,我又能说些什么呢?何况我已无权“说”了,只是仰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上心头……我机械地随着三位民警小心翼翼地从人丛中走过,由于“羞愧”,不敢正视两旁的人群,头脑里却在想:这“武装传唤”与拘留、逮捕有什么区别。突然,一群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的面前:黄丽、孔荻、周隽和费小曼等女同学,围着因情急又突然犯病的李文。见李文头发散乱,面呈灰土色,倚着洗毛机的一节滚轴旁,那双困惑、内疚和无助的眼神,透过人丛,是那么辛酸和痛楚……由于受惊太过,她见我走近,也没有开口说什么,此时此刻,她又能当众说些什么呢?刹那间,从眼神中我明白了她的心意:她似乎在向我道歉,是她从关爱我的角度,一步步把我导向了这一危险的悬崖峭壁。她认为:今天我陈柯的遭遇,既是她精心策划,也是老天刻意周旋,让我在这不知不觉中步向了梦幻般的人生旅途。此时此刻,我又能回答她什么呢?我想:不管是什么案情,不管有多大风险,也不管未来会如何了结,只要不影响到你李文、黄丽,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承受,但求你们能一如既往的照看好我的母亲,我会含笑应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