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师傅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老姜师傅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用老姜师傅自己那难得的、也是不得已的幽默话说：“一支援、二观光……好咯……”由于这些因素，办事处老杨同志把离沪入疆的具体行期向边城厂部汇报，并要求一改再改，直到目前，也就是１９６０年９月２６日为止，才正式决定：于９月３０日成行……并要求全市十一家代培厂的学员，做好行程准备。国庆十一周年是个重大的节日，为了不影响全上海市国庆游行活动，让三百名新工人，在火车上过一个特殊的“国庆节”，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９月２７日清晨，我就早早地起床，又悄悄地洗漱完毕，打算准时到厂里去，参加车间举行的茶话会，欢送我们入疆……当我做好了起床后的一切，才发现小胖子张扬还在床上睡得正香！我怕迟到了，累得师傅和师兄弟们等得不耐烦，赶忙将小胖子推醒，还笑骂一声“懒猪！”张扬一拗身坐起来，惊诧地问：“什么事需要帮忙？”这熟悉的用语我不止听过一次，这位小老弟为了我，真是诚心诚意、始终不渝，不由我心中一阵发热！我笑指着正忙于洗漱的众同学说：“大伙都起身了，只有你老弟还在做黄粱美梦。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张扬朝我翻个白眼，又倒身睡下，还抱怨说：“老兄！帮帮忙好吧啦，阿拉正在觉头上，无故被侬搅醒咯。”他这两句蹩脚来兮的上海话，连同学们听了都觉好笑！我又将他拉了坐起来，提醒他说：“不要再充什么‘海派’了，上班时间已到，还想要师傅们臭骂你不成？”小胖子无奈，打个哈气又伸个懒腰，睡眼惺忪地说：“胡扯些什么？难道你忘了从昨儿起。我们已结束了学习不再是他大华厂代培生了，你还想上什么班？你呀，真会扯淡！”说罢，刚要再倒下，被我狠劲地一拖，急着说：“八点半钟，保全组召开欢送我们的茶话会，你也不想参加？”这时他才彻底清醒过来，顿时睡意全无，赶忙下床整理被褥，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唷！光想着睡觉，恨不得把一年多欠的觉补回来，倒把欢送会的事忘到八姨妈家去了。”就在这时候，突然从宿舍门旁自来水池边传来徐放惊讶声：“哎唷！是秦大姐、郝夫人来啦？一大清早就来我们大华厂视察啦？”接着是秦玉琴的口音俏皮地说：“我这是抓紧时间、一工两件：一来是回到陪伴我半年多的老宿舍来告个别，入疆后，哪年哪月还会有机会再重来？顺便看看众姐妹行装准备得怎么样；这第二嘛……”她似乎在故意提高了嗓门，目的不外乎要让楼上下男女同学们都能听得到：“我是特意提早回来看戏的！一场好戏即将开演了，不看多可惜。”又是徐放的口音：“夫人你一大清早就喝酒啦，乱说些什么醉话？”

张扬和我无意间听了这段对话，气得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嘟个嘴说：“我最恨这种女人到处癫狂！又有什么稀奇事值得她一大清早来这儿卖弄？告别、看戏……我们这儿有什么好戏让她看？这个快嘴秦、真是烧得慌！”我在一旁指着只穿内衣裤的他说：“快点穿上外套吧，光顾生气，别着凉了。这位大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针大的眼、斗大的风，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你和她又计较什么？张扬也似乎顺过气来，便一把搂过放在床尾边那条长凳子上的外套，呼啦啦忙不迭地穿上，无奈何地笑笑说：“也是的，和这种一贯爱走上坡路的快嘴秦计较什么。”正好，徐放洗漱完毕，手里端着放有毛巾、肥皂、牙刷、牙膏的搪瓷面盆，回到他自己的床前，像是自言自语，而更像是专对众同学们说的：“郝夫人是内线人物，她亲口说有好戏看，想必一定有好戏，在即将离开大上海的前夕，能看到一场好戏，也算是个永久性的纪念。”

尽管徐放和我与张扬的关系，从春节前就开始“解冻”，后又越来越拉近了，然而他那阴阳怪气的脾气一点也没有改。由于我逆来顺受惯了，不想、也不可能一一计较；倒是不时累得张扬，对他不真不假地对抗几句。眼前，张扬又听到徐放踩着刚才秦玉琴的口气说话，忍不住就顶上两句：“徐老三真是聪明过人，不愧是见风就是雨的风流才子，经那位准夫人点化一二，立即心领神会，莫非是串通好了诚心耍我们吧？”

“岂敢……”今早，徐放的脾气似乎特别好，他不想和张扬当面较劲，只是随意朝我瞄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恭维说：“今儿陈兄好气派，看你这身打扮，啧啧，西装革履的，倒像个新郎官，嘿嘿！”这才使张扬把目光转向我，见我浑身上下一身新：白衬衣、灰黑色长裤、一双锃亮的黑皮鞋；从卷起的左袖口手腕上，露出了那块崭新的上海表；为了怕凉，右膀弯上还担着一件中山装上衣。他也跟着凑趣说：“嗯，真是难得！论起排长的风度，加上你的才情，称得上是秀外慧中！”一番话说得我满脸通红、心怀内疚！徐放好像担心我一时受不了“恭维”，一改他往日的蔑视与嘲弄，反而十分和缓地说：“胖子越来越长见识了，也敢真的开起排长的玩笑。好啦，我们三个快走吧，女同胞已经纷纷下楼走了，各自都要参加车间、班组召开的欢送会；我们堂堂的男子汉，岂能落在一群粉黛之后。”眼看我们男生宿舍的同学们一个个喜笑颜开的走出宿舍，我还得等张扬洗漱完毕，三个人才尾随众人断后……不过我倒是奇怪，从来很少和我们一道走的徐放，今天格外的随和，平心静气地陪着我们。

往常，母亲的早餐，总是由李文抓紧时间从职工食堂买好后，又专程提前送回宿舍；遇到节假日休息，还是她陪着我母亲，一同赶到厂里职工食堂吃完早餐再送回来；偶尔一时延误了时间，只好在宿舍附近的街头巷尾的早点摊上，买些烧饼、夹油条；现在眼见孔荻从楼下急步跑上来，见了我们三个，便故意瞪起眼睛朝我吼：“姓陈的！你居然充当起甩手的大佬官，自己的亲娘你不管，一日三餐竟敢一手推给了文姐照应，连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也跟着受累，你倒是真会潇洒，哼！看你这身打扮，莫不是又要去找那……”一看有徐放、张扬在旁，她不想把话说彻底，赶忙又笑嘻嘻地改口说：“文姐要我为你妈买早点，怕时间来不及，八点半钟我们精纺和粗纺两个车间联合起来开茶话会，所以将就些买点儿简便的……”我听了心中感激不已！倒被徐放一扬手拦住，笑笑说：“老太太的生活小事，有她们女娃照应就行了，你老兄就省点事，随我们下楼吧。要想尽孝道，明儿入疆后日子长着呢！”可是，这番话却遭到孔荻狠狠地白了徐放一眼，又瞪起眼睛对我说：“会享受的人，享受一辈子；会吃醋的人，到处有醋吃。你姓陈的就和他们走吧，免得他小徐三看到你和我在一块不放心，吃起了飞醋！”说着，噔噔噔一口气跑上四楼。这一来，笑坏了一旁不曾插话的张扬，他一个劲地抚掌大笑，笑得徐放心中有些发毛！我怕徐放一时接受不了，赶忙拉过他随着张扬朝楼下走时，想宽慰他两句，这都是小辣椒的娇气。不料徐放却冷笑笑说：“我倒不怕你老兄有这个贼胆，因为你没机会了。”他不由得打个愣，赶忙改口说：“倒是担心某些人贼心不死……”他突然又停止说话！我明白他怀疑我是假，要歪怪张扬：怪张扬笑的阴险。有笑里藏刀和乘虚而入之嫌……不对！徐放意外地沉默……原来他看到秦玉琴站在楼下门卫室的台阶上，正和门卫老王师傅谈得投机！不知为什么，竟然抛下我和张扬，飞步奔下楼去，越过庭院赶到秦玉琴身边，不由分说，就像家长管教子女，一把拖过小秦出了边门，不让她再有说话的机会。门卫老王很奇怪，见我和张扬走近，摇摇头又苦笑笑：“侬看小徐，咋能这么不讲礼貌？小秦姑娘今早特地回来看看，连句也哦弗让讲……”与老王相处一年多了，了解他的脾气，为了让他消消气，便笑笑说：“您老不要生气了，年轻人性子急，做事不懂规矩，对不起！”可是我心中犯嘀咕。小徐这么无礼地管教起准夫人小秦来了，而且还这么横，这不是他的性格……

门卫老王见我如此恭谦，也想到大伙快要分别了，双方应该留个好印象，便也笑笑回到他的门卫室去了。一旁的张扬随我步出旁门后，忍不住插话说：“陈老夫子！你就不要太迂腐了，他们俩一准有戏！这出什么戏，看来你我一时也难猜透。”见我听得入神，便边走边说：“刚才你还没命地催我快起床，不要耽误了茶话会，这会你倒慢条斯理的了……我明白了，想必是等后面的文姐和小辣椒她们。别忘了，人家不和我们同一个欢送会场！”见我还愣着想要说什么，气得他一甩手拔步就走，边走边发牢骚：“你不想走、我先走，我的肚子饿极了，等不得，再见！”我看形势不对，是张扬误会我了。当我三步并两步赶上张扬，向他说清楚，今早徐放和秦玉琴举动有些怪，着实令人猜疑。张扬立时明白我的意思，他抢先分析说：“你也觉得奇怪是吗？没看到那个‘快嘴秦’冒早赶来，一没和众女生拉呱，二没和费小曼纠缠，先和徐老三在自来水池旁碰头说几句，便上四楼打个旋风又下来了。我倒想起王主任临走在五楼讲话那天，快嘴秦把小费拉到一边嘀咕好一阵子，眼看小费气得脸都紫了，两个人当场不欢而散。后来我好几次追问小费，什么事让她生气？这个‘费木头’不知好歹，对我也要防一手，守口如瓶，始终不肯透露半点消息。今儿，很明显她和小费说不上话，倒和门卫老王拉起家常来；再看看，徐老三像疯了似的奔下楼去，拉着她就朝门外走，深怕这个‘快嘴秦’乱说什么，我看他们内中一定有戏呢！”

这时，我像置身于闷室之中，一时想不出个头绪，又觉得闷得透不过气来！在张扬的分析下，我们俩边走边谈，但总谈不到问题的核心中去：小徐和小秦鬼鬼祟祟的，他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直到上汽车、下汽车，赶到职工食堂时，两个人还没有想通。为了赶时间，我手上的表针已指向八点。只好各自买了一份发糕，先填饱了肚子，好准时赶去车间赴会。

当我和张扬边走边吃完手中的发糕，已来到与和毛车间合用的通道口。张扬眼尖，他首先发现我们洗毛车间的门前有异样。便用膀弯拐我一下，惊诧地说：“快看！车间门口有两名警察。”我定神一看，果然是两名着装严整的警察，腰间的皮带上，还各自佩戴着短枪；两个人倒背着手，侧着身子，像是正在观阅那块绚丽多彩的黑板报。这块黑板报，是我昨天受大师兄袁平之托，要我书写这一期，作为临别留念。要说那两名警察在观阅黑板报吗？也不像，其中有一名转脸巡视下通道，见我和张扬走近，两名警察突然来个和身转，其中一人低沉而有力地问：“侬是陈柯？”见我惊诧地点头以应时，两个人不由分说，一左一右将我挟持着走进车间，绕过新安装的、尚未起用的洗毛机，向保全室走去。我一时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直觉得头脑“嗡”地一下，吓懵了……当我被挟持着来到保全室门前一小块空间停下，我已注意到这块不大的空地上，包括保全室门内外，以及两架洗毛机长长的间隔地带，都站满了人：保全组的三位师傅都已在此，老姜师傅身穿一套崭新的蓝色中山装，作为“客人”，他是来赴“茶话会”的。老人家见我被公安员挟持着走来，那张又老又胖的脸上，顿时改变了颜色；大黄师傅那张枣形脸，也早已凝固起来了，两撇卧蚕似的隆眉，皱得几乎连结起来，见到我这副模样，又惊、又怕，一脸的苦恼、一脸的茫然。韦师傅则不同，他侧着脸在审视我，又像在研究我，一双犀利的目光，似乎要看穿我的五脏六腑！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今天这个场面是他预料之中的事；然而，大师兄袁平见我如此情景，又着急、又担心、又苦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急忙向身旁一脸傲气的保卫干事小曹，小心轻声地追问什么……看得出，他的疑惑和不安，远远超出了隐在他身后的常青和庄重，因为他们俩已失去了往常的机警与豪爽，不敢正视这个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