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文一进入后台,就被同学们围裹起来,人们把李文夸赞得像天仙似的。事实也是如此,就像孔荻形容的:“文姐的风韵卓越,行腔柔和,舞姿优美,台容艳丽,绝了!不像这位排长大人,动作上一会儿过分夸张,一会儿又显得拘谨笨拙、猥猥琐琐,一点儿也不大气。是文姐从中竭力配合,才救了你,要不,你呀,那就惨了!”我很信服小辣椒的评论,心想:你们也不要太较真了,我能把这出“小放牛”演下来,就算不错了。中途两次忘词、打愣,幸亏李文及时提示,才算幸运终场。说实在的,李文的“功”不可没!
由于厂方紧接上演,我和李文将演出服饰卸下后,主动交还给厂方。其中有三个人不得退场:一个是费小曼的手风琴要继续伴奏;二是周隽的笛子必不可少,也得留下;三是能干、活泼的孔荻,厂方看中了她那大方、沉着、果敢和一股泼辣劲,征得郝刚的批准以及她的同意,把个“报幕员”的角色继续担任下去。人家看中了“孔圣人”一口流利的南京人的普通话,以及她那轻盈的身段、自然的表情和永不怯场的大胆与流畅,庄重与诙谐的有机的统一,赢得全场人的一致好评!是呀,只要是群众需要,孔荻她决不会轻言一个“不”字!她就是这么个爱出风头的人,也是她天生的性格特征。要不然,何以是孔荻?至于徐放和张扬,早被常青、庄重他们一班大致相仿年龄的小青年们邀到台下的偏僻处,研究和讨论“相声”艺术去了;驻厂代表郝刚,当他的山东快书“武二郎”一结束,就被厂方邀请到“来宾”席上,厂领导对他还有这一手文艺才能而赞不绝口。就连十名维族姑娘,也被厂方以“外宾”礼在台前就座,以显示民族团结、互敬互爱的友谊象征!
承蒙厂工会和共青团委的邀请,也要我和李文留下来,到“来宾”席就座,被我们俩婉言谢绝!有郝刚在场就可以了,我们俩又不是什么真正的“领导”,充其量是代培学员的小头头,把人家厂方的“客气话”当了真,不羞死人才怪呢!在人群的掩护下,李文悄悄地扯了我一把,示意要我出去有话要谈。我会意地点点头,悄声告诉她先去厂工会活动室门口等我,我一会就到。因为厂方正在演出,我俩不能一道走,怕目标太大,观众们见了会影响会场秩序。
李文走后约三五分钟,我也草草地洗了脸,趁人们不备,也溜了出来。我故作神色匆忙、一副有急事要办的样子,一口气赶到厂工会活动室,见李文就像上次黄丽一样,掩在门旁边,在焦急地等待。我暗笑李大姐小心谨慎了!这里莫说是我们多次会议的活动场所,近一个月来,又是我们早早晚晚“训练”的场地,来来去去的次数,数也数不清了,何故又泛起生来,惧怕别人看到?这时,天色更加阴沉,才是下午三点多钟,就已昏暗得怕人!来时,我一路上大大方方地急步走着,未遇见任何人,看来人们都已在大礼堂里。一位门卫师傅,身披一件棉大衣,安闲地踱了一圈,又踅回保卫室去了。偌大的一个厂,这会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反正我是经常来工会活动室的,即或有人看到我,也以为我来活动室取什么东西。我的心也就更加坦然。
李文见我匆匆赶来,非常高兴,等我掏出钥匙将司匹宁门锁打开,她一挫身先进去了,等我也跟着进来后,她无意间用手一带门,门关了,司匹宁锁也随之“咔嚓”一声锁上!我们俩来到熟悉的图书间,两个人习惯而自然的依着桌角相对而坐。我见李文的脸上有残存的油彩尚未洗净,不无风趣地说:“适才风韵何处去?残妆依旧映娇容。”一句话勾起了李文的兴致,她也是个不甘示弱的人,瞅我一眼,反驳说:“你看你,不也是个三花脸吗?还有嘴说人家呢!常言道,牛不知力大,人不知己过。你这是‘枉自责人不识字,故称于戏说南无’!”这时,我不想跟她打文字口头“官司”,双方坐定后,面对这位论才智毫不逊于黄丽的李文同志,很少见到她像今天的神情如此开朗,也就微笑着说:“文姐大人召见鄙人有何要事相商?敬请当面赐教!”
“赐教可不敢,不过……”她略一停顿,又说:“你妹妹的玉笔芳笺也不感兴趣?”我一听“妹妹”二字,就知道她指的是黄丽,便故作镇静地说:“人家已高升主簿,早把乡野之人忘怀了,哪来的什么玉笔芳笺肯下赐予鄙人?”
“我说你这人,对我可以口是心非,但不可以对人家不讲良心!人家黄丫头可不是那号人。”说着,她随手掀一下我的衣角,又用手指一指我的腿,叹口气说:“这新结的毛线衣、新买的棉毛裤,还没把你的心焐热?才一个月的时间,就把人家那天晚上在静安寺路边小公园约会的事情也忘光啦?”李文说着,见我会心的一笑,明白是我心口不一、胡乱搪塞的言词,她也不计较什么,便从浅蓝色棉袄罩衣口袋里掏出个已被拆口的信封递给我,故作气愤地说“不过,这丫头爱耍贫嘴,你们俩倒是天生的一对好‘兄妹’,一样的口是心非、狡猾成性、嘴不饶人!”我微笑着接过信封一看,上面写着:李文姐亲收,下注“内详”二字,方知信是邮寄来的,并不是他人或周隽“周总管”的私人传递……我也故作惊讶说:“人家是写给你文姐的,私人的信件,我岂敢随便乱看?”
“不要假客气了!”李文外表生硬,却内含温情地说:“信中尽是关于你的话、你的事情。这个小丫头还满嘴胡话、一派荒唐,真真的可恨之极!”这时,天色更加阴沉,室内光线非常暗淡我想拉开电灯,被李文一把止住,意思是开了灯、会招引其他人来。我顺从她的意思,从信封内迅速抽出信纸,就着从窗口射进来的暗黄的光亮,见一页素笺上也不过一二十句话,便一气读完:“文姐:近悉与家兄同台会演,想必是风雅超尘、意境高远……祝你们演出成功!得知兄台萱堂来沪,作为尚未识面的螟蛉女,理应前往登门拜谒。一来琐事缠身,二来工作繁忙,又苦于‘拜谒’无名。汇来人民币三十元,请姐姐为我代敬孝道,余当额首以谢!书不尽言,敬祝春安!小姑:敬慈百拜。”
看完信后,见落款有“小姑”二字,也觉得黄丽这个小丫头刁钻古怪的,不由我满脸飞红!继而又见“敬慈”二字,不觉心中一动!也亏她煞费苦心,不署“黄丽”,而署她原名为“敬慈”,可见她用心之诚、用意之苦!也只好没奈何似的笑一笑,总感到我无言以对李文。这时的李文,仍似很气愤地说:“信看完啦?这丫头,她在故意卖弄词藻,来宣泄情感,好话让她一个人说尽,坏心眼也让她一个人独占了!你评评看,她在信中自居为‘小姑’,欲置我李文于何地?这个丫头,你看可恶不可恶?”到了这时,我明白黄丽的心意,虽然出于一种“疑虑”,实质是一种“调侃”,我不便道出内涵,只好故作痴呆,并代为道歉说:“算她嘴上无德,多有得罪!说起来她也该是你的妹妹,你就原谅她年少无知吧。但是,这三十元人民币我再也不敢收,有机会请你代为转告,说我一再致谢。”
“那是你们兄妹俩的事,我李某人就管不着这许多了!”不知为了为什么,李文真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昏暗中,见她两眼情不自禁的泪光闪闪,似乎千言万语要和我谈,又似乎一时无法启齿、无从谈起,故而欲言又止。窗外有落雨的声音,淅淅沥沥,似乎又越下越稠。远处的大礼堂方向,隐隐传来一阵阵的掌声,想必是厂方的文艺演出已进入高潮。通过这近十个月的相处,我深知李文的个性,不到万不得已,她是绝对不会向任何人流露出愁肠百结、忧心忡忡的神情来的。她,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因无由表达而以至于此。我出于同乡之情、同事之缘、同学之义,何况她与黄丽又如此情深义重,不由我不端正一下态度、调整一下情绪,以真挚的情怀、庄重的语气,竭力勉励她说出压抑在胸中的心里话。李文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借着微弱的光线,凝视着窗外霏霏细雨,心情异常沉重地说:“陈兄!心里话本不想现在就告诉你的,等将来到了新疆后,你们自然就会明白我的身份、我的处境、我那压抑已久的苦衷。因为目前,我是担心黄丽同志她误会了,又似乎她和她母亲黄夫人一样,有心促成我们俩的……”她又把“感情”二字中途吞下肚去,而且神色与举止还有点慌乱。昏暗中,见我以真挚的目光是在深沉地看着她,希望她抓紧时间、抓住这仅有的机遇而一吐为快。于是,她也就无可奈何的、把积压在心头已久的、不为人知的话,满怀凄凉、轻声细语的详尽道来……
李文的家乡在苏北盐阜地区,那里是老解放区,是当年新四军的革命根据地。少年时代的她,在革命氛围的熏陶下,幸福的成长。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毕业,父母竭尽全力,供女儿读书上学,为的是能让庄户人家的女儿,将来成为人才,好为庄户人家说话办事……就在李文高中即将毕业的时候,一个副乡长的儿子看上了她,特地请人来上门说亲。这可难为了李文的父母了!这位副乡长的儿子一条腿有点跛,虽然也是高中生,与李文同级同班。但是,一个齐齐整整的妙龄女娃,怎好嫁给一个跛子?尽管他老子是位副乡长,稍有权势,做父母的也不能将女儿往火坑里推!何况是新社会,还得要男女双方本人同意?为了避开这个锋芒,便借口女儿身体不适,把她送到远在新疆部队、就地转业搞农垦的娘舅家里去治疗,等女儿的身体复原了再议婚姻。
李文确实有一种轻微的眩晕症,就像上次曾在车间里突然发作那样。一到了新疆边城的舅舅家,原来舅舅是一位正团级干部,转业前加一级,以副师级转入农垦。在那里,一个农垦部队,当兵的多,光棍汉又多,副师长家里来了一位花容月貌的年轻知识女性,那些数不清的光棍汉,差一点没把副师长家的门踩破了。舅舅和舅妈一合计,这样下去不是事,要想家里安静下来,只有动员外甥女出嫁,才是唯一的、不是办法的“办法”。
在那个当兵的多、年轻的军官也多的农垦人员中,随手捞一把,也能捞出几个能文能武、有模有样的“兵哥哥”!可是,世上就有这么个蹊跷事,舅舅当年的警卫员,如今是提一级以副连级转业来农垦的人员,名叫万益群的壮年人,找到老首长,百般献殷勤,恳求允婚!当年叱咤风云的英雄舅舅,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一口应允下来。这个仅初小文化比李文要大到十来岁的壮年人应选中标了,成了舅舅家的“乘龙快婿”;名义上是征求了李文的意见,可是,当年一位八面威风的副师长,还能受小丫头外甥女的左右?所谓“征求意见”,其实是个走过场,亲事定了就定了,“军令”不可违吗!
那时,万益群转业到农垦后,集体分配在放牧场,也还是一个小头头。亲事就这么定下了,对于李文来说,从老家苏北盐阜地区躲婚来到新疆,多想靠舅舅的关系,嫁一个才貌相当、年龄相仿的幸福伴侣啊?可是,这天不从人愿,这真是人人都有一段辛酸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在那万分无助的情况下,李文她提出要求:听说边城毛纺织厂已经上马筹建,要去当一名工人,所谓“先立业,后成家”。舅舅同意她的要求,一个电话,打给该厂负责筹建的老朋友、老战友,当年并肩作战的老政委王厂长、也就是兼任驻沪办事处的王主任,以及当年团里的老参谋长杨献忠同志,迅速达成了这项决议。也不奇怪,无论哪家需要人员的单位,还能把一个有才有貌、有发展前途的妙龄女孩子拒之门外的吗?何况又是当年同生死、共患难的老战友的亲人!目测、笔试、体验,一路夺关斩将……后来又听说调人到上海培训,把个李文喜坏了!心想:学成归来,斗转星移,这一厢情愿的婚姻,还能存在吗?
慢着!人家男方也不是个“低能儿”,一口提出:先结婚、后培训,来个成家、立业两不误;要不然,只有放弃来沪学习。在这万分无奈的情况下,为了学习,她李文也没有了其他招数,只有认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