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见我换好了工作服,仍然沉默不语,任凭他唠叨不休,气得他朝我后背狠狠地擂了一拳,深恨我这个“阿斗”式的人,是一根扶不起来的“猪大肠”。其实,他哪里知道我内心的苦衷?幸好是黄丽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她向保卫科打的是以办事处的名义,也可说是“匿名”电话,连秘书小许一时也没识别出来,只知道是“边城毛纺织厂驻沪办事处”的人打来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又怎好多说些什么?但愿大伙把我看成“金玉其表,败絮其里”的人也好;无大作为、人前说不出一句得体话的“猪大肠”也罢,只要能让黄丽不受任何牵连,就是我的全部胜利!
慢着!郝刚可不是个糊涂人。他早晚都在办事处住着,办事处有谁和我陈柯好、有联系,他心中一清二楚。今天,虽然被袁平他们抢白了几句,他忍受了!他明白在洗毛车间这个小天地里,他这位“驻厂代表”是没有多大市场的,因为在师傅们面前有权用不上;而一群师兄弟们又不买他的账。唯有在我们代培生的人群中,才能充分显示出他的身份、地位以及权力所及;另一方面,是代表办事处,与大华厂上层领导有着密切联系,他又是一位“特使”!这才是他权利的象征。他深明“韬晦”的含义与力量,所以他没有将黄丽从中主使的内情当场揭发出来。他这样做,绝不是给我陈柯留什么面子,而是牵涉到厂和办事处的人太多,尤其是办事处两位领导方面,对黄丽的信任与支持,其原因一时说不清、道不明,扯上了黄丽,他郝刚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他更知道黄丽在大华厂工作过,人际关系很好,不要说是“和毛车间”全体员工,她还是洗毛车间“保全组”的常客,与师兄弟们在友情上有着密切联系,如果当着这些人的面将黄丽捅了出来,更没有他郝刚的半点好处,刚才袁平他们的态度就是明证。何况他郝刚与好友小曹更有着说不清的瓜葛,师兄弟们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罢了,揭发不好对他们自己也是很被动的,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隐忍下来为自己留条后路。然而,在中途工余休息的时候,郝刚还是把我拉到车间的角落里叙说一番。他口口声声要我以大局为重,不要为日常琐事与代培厂有关单位、有关人闹别扭。他认真地说:从大处着想,我们的任务是学习技术,其他一切枝节问题都得统统让位、放行。从细处着手,目前最迫切、最关键的是如何全力以赴“春节文艺大联欢”!希望我放下一切‘放不开’的事,全身心投入到这项活动中去,为大华厂、更为我们边城厂驻沪办事处争光夺彩。说穿了,也是为他郝“代表”在大华厂部的动员会上,拍过胸口、大包大揽要把今年大华厂的春节文艺联欢会搞好的愿望全面实现!
自从郝刚对我单独谈话之后,我也深知没有理由对这次春节大联欢持有任何异议,何况我还是个名义上的“排长”。因而每天下午下班后,就到厂工会活动室与李文同志训练、“磨合”。也因从周隽的口中,知道黄丽因春节年关将至,工作很忙,把我们预定在静安寺路边小公园约会的事,暂时无限期的延后了,我的心也踏实下来。除此而外,难道还会有什么难事、急事能耽误我们的节目排练吗?这些时,我和李文几乎是全身心的投入,不过我还是希望:我们准备的“小放牛”最好能不演,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为什么?我也说不明白。
明天就是“除夕”!
据说,厂方照例从除夕的下午起,要停产放假三天,以示庆贺一年一度的春节。更何况是全国解放十年后关键的一个“春节”,从党和政府到工商各业、人民大众,都要普天同庆!厂部通知:除夕上午照常上班,下午一点起,举行“春节文艺节目汇演”。演出结束后,才能开始放假按常规,文艺节目汇演应该放在除夕晚上进行。因为,工厂既然放假了,职工们家家都要筹办除夕年夜饭,工人们又都散住在上海市区各地,谁还为了厂里举办的一场文艺演出,抛下全家人不吃年夜饭,从四面八方再赶到厂里来看节目呢?很不现实!所以,大华厂历年来都把春节联欢文艺节目,放在除夕下午的上班时间里进行。在这之前,我们一直都以为“晚会”是放在“除夕”的晚上进行的呢。
今天早晨,在职工食堂里,郝刚利用短暂的时间作“战前动员”,他说:“这天把大伙上班也是个形式,各人到车间把手头上的事料理一下,上午九点整,在厂工会活动室集合,进行节目最后彩排。明儿下午就要演出了,还一次没有正规彩排过,真到上演的时候,节目演砸了那才丢人呢!”
说是彩排,那也是虚张声势的笑话而已。我们代培生的十个节目,少说也要有七到八个不用怎么彩排,也不需要服饰、道具,如独唱、独奏、独舞,一律都以演出者随身服饰。就算大合唱要穿统一服装,可巧这两天天气爆冷起来,从南京来的培训生,无论家境情况是好是差,一个个都穿上了崭新的棉制服,为大华厂增添了一道风景线,煞是好看!包括那些个人的节目演出,也用不着换服饰了。至于那“维族舞”,维族小姑娘们一下班,就习惯打扮得花枝招展,这么寒冷的天气,她们照样长袜裸腿、裙裾翩翩。她们的节目也是随身的服饰、无需筹备什么。看来,还是“小放牛”的演出最烦人!几天前,天气就爆冷,李文将黄丽为我买的两条棉毛裤,捆扎好,并用旧报纸包裹着,趁便交还给我。我解开来一看,里面多了两双棉袜、一条洗脸毛巾、一把牙刷和一条牙膏、两块洗面香皂。不由我满含愧意!见了李文,当着众同学我又不好当面谢她,只是由衷地点头会意,感谢她的关爱与支援。李文好像无动于衷,连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明白她的心情,不想声张让外人知。今年我有毛线衣和棉毛裤,穿不穿棉制服也无所谓,对于演出,更觉得轻便自如,不会是那么臃肿而让人乏味了。在彩排之前,李文就和厂工会联系好,借来男女各一套古装服饰备用。好在大华厂工会一应俱全,不过,人家厂方也有节目任务,到演出时,当厂方先用后,方才轮到我们使用。那也没问题,李文已安排好让专人等候,厂方一旦演毕,立即拿来交给我们。至于彩排时乐器伴奏,还是李文的主张,请周隽用笛子相助。事实也是如此,演“小放牛”用笛子伴奏,可谓妙到毫巅,那效果真才叫“绝”呢!
在彩排中,前面的节目都已顺利过关,这可苦了费小曼,从厂工会借来的一架手风琴,一刻也不离手地忙碌着,她那娴熟的指法和嘹亮的琴声,令同学们叹为观止。莫看李文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冷美人”,到了演出关键的时候,她“冷”不下来了,瞧她在彩排中认真的劲头,真把同学们给镇住了!她那一招一式、一个圆场、一个亮相动作,还真有那么几分神似;尤其在一瞬间两个人对视时,一个传神的媚眼飞来,很有点让人神魂荡漾、飘飘欲仙的感觉,几乎使我忘记了台词!
“彩排”结束,已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李文和我把服饰,道具拾掇好,仍要还给工会,等明天下午演出时现场再借。当我和李文送罢衣物刚要赶往职工食堂时,只见徐放、张扬和孔荻等几个人迎了上来,孔荻满脸堆笑说:“陈老兄!萱堂老人家到了,快去厂门卫室迎接。”我一时没理会清楚,当徐放和张扬再次证实,确实是我母亲独自来沪了,倒使我大吃一惊!不由目瞪口呆、不能自制……李文见我如此惊慌的样子,知道我有难处,连忙安慰说:“既然老人家来了,母子团聚刚好过春节,别人求还求不来呢,你又焦急什么?”说罢,拉着我随同学们一起向厂门卫室走去。我怀着满腹慌乱,随大伙来到厂门卫室,果然是母亲白发苍苍、一脸茫然、一身疲惫,见我走近才认出我来,不由“哇”的一声,老泪纵横、放声大哭。李文急步上前将我母亲扶住,柔声细语地劝慰一番。同学们也极力相劝,眼见母亲的情绪安定下来,又见这么多男女小青年如此热情接待,也感觉宽慰了许多。
原来母亲独自一人从南京火车站乘火车到了上海北站,再转乘人力三轮车按我往日邮汇的地址,在三轮车工人师傅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大华毛纺织厂。母亲因无钱交车费,好心的三轮车工人师傅也同意我母亲的意见,找到儿子后一定给钱。我一时慌乱,用微微颤抖的手,掏出身上所有的零钱,也不够一元五角的车费。李文眼疾手快,连忙从身上掏出钱来,打发三轮车工人师傅走了。我红着脸,十分尴尬地把手里的几角零钱递给李文,请她暂且收下。却遭到李文怜爱的“白眼”拒绝了,我也只好暂时作罢。这时,我也无暇问及母亲独自来沪的缘由,在李文和众同学热情协助下,将母亲简单的行李暂时放在厂门卫室一会,簇拥着先去职工食堂吃午饭。大华厂职工食堂当时的规矩,粮食计划供应已实行一两年了,凡是搭伙的本厂职工,可以享受优惠的饭菜供应。尤其是一日三餐在食堂就餐的代培人员,打足饭、菜,不经许可、不准带出厂外。因为这是全市没有多少家工业企业的特许“优惠”,任何家属可以凭钱和粮票就餐,但不得享受“优惠”。
李文亲自与职工食堂领导打好交道,明知我母亲不会短时间就走,也有可能不走了,将来很会一同随行入疆。她主动拿出还是她在新疆来沪时筹集和储备的几十斤全国粮票,先为我母亲办了代伙手续;享不享受“优惠”是另一回事,母亲的吃饭问题不解决,她凭空也会想到我陈柯下一步工作、学习、生活,将会是个什么样的悲惨下场。好在同学们都已吃过午饭了,李文端着丰盛的饭、菜,陪我们母子同吃。此时此刻,我说不上是喜还是忧,望着大半年未见面的母亲,老人家面目清癯、身体瘦弱、精神萎靡不振,而且神情还有点恍惚。我明白老人家思子心切,加之和伯母一直是人和意不和,当初由于我从中调和,一直相安无事;我走后,两位老人因寂寞与孤单,难免会相互龃龉。因而母亲一时性急,竟然在表哥和地方政府的资助下,连同户口、油、粮关系,一起迁入上海不详情的地方——大华毛纺织厂,真是天大的笑话!可见当时关于户口迁移的初期执行阶段,不是那么严谨的。
饭后,在李文的全力照应下,也来不及向办事处详细汇报,得到郝刚的首肯后,先将我母亲在四楼女生宿舍安下一张床铺,紧挨着李文的床边,无形中又为李文增添了麻烦。说来也真惭愧,母亲突然到来,一时使我惊慌失措、不知所为的时候,李文反而一改往日的冷静,笑逐颜开的关照和侍奉我的母亲,其亲切程度,虽然母女又何如?她在经济上对我的援助,胜过兄妹之情;在我仓促与慌乱之间,给了我支援,给了我资助,使我平添了生活的勇气!我义无反顾,安顿好母亲后,接着又和李文到工会活动室再次揣摩、排练,为了明天下午的正式演出,我愿披肝沥胆、全力以赴。
可是,就在演出“小放牛”之后的当晚,是答情还是谢恩?我一时忘却了当年海誓山盟的方凝玉;又将情深义重、心心相印的黄丽也搁置一边,一时冲动之下,我再一次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用前途和生命代替感情,以求报答李文一时无法报答的知遇之恩……重蹈覆辙、岂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