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演“小放牛”,这是一出名正言顺的小歌舞剧,要求一对身着古装的青年男女,双双手执“牧鞭”,边歌边舞,并有一定的舞蹈程式;歌词以男女对唱的形式,女方首先主动问男方四句,男方也必须以四句对答,用以一种欢乐、嬉戏的形象为主。双方问答的内容,要与剧情发展相吻合,力求词语流畅、寓意深邃,还要切题、合韵、工整对仗。在会上,既然李文要我负责填词,无非是结合当前的政治、技术学习和身份环境,要力求即景生情罢了。看来,我的任务并不太难,而是李文负责的舞蹈程式倒令人头痛!因为随着地区的差异和风土人情的变幻,真所谓莫衷一是。同样都是苏北大平原,说正确点,也是密布沼泽的水网地区,语言上的区别和风格上的迥异,对“小放牛”在地区之间的歌舞程式,没有统一的定数。我家是属淮宝地区,李文的家是属盐阜地区,两地虽然毗连,但淮宝地区的腔韵、舞姿比较刚劲、粗犷;而李文的盐阜地区,则显得柔和、优美,要想在短时间里求得统一,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几天,我和李文一下班,天事不管,第一是背词、对白;第二是绸缪、共舞,力求边统一、边修饰,在修饰中求统一,于统一后再修饰,闹得头晕眼花、疲惫无力。到职工食堂吃晚饭时,大伙一会合,相互打听各自的节目筹备情况,人家个个都很轻松自如,没有丝毫紧迫感。原因是独舞、独唱、独奏,大多是本人一个人的事,独往独来,无需磨合;就说“维族舞”吧,像乔西娅她们一个个能歌善舞的维族姑娘都有娴熟的舞技,用不着多排练,随叫随到,翩翩起舞,犹如天花绽放、自然得体;再说徐放和孔荻,两个人是一对天生的舞迷,什么慢三、快四、探戈、华尔兹,都已成竹在胸、得心应手,何需朝夕刻苦多练?哪怕临时上台,就像在今年中秋节即兴拉起的晚会上,两个人一搭上手、便踢踏起舞;倒是用南京白话“歪批三国”的相声,让徐放和张扬也花了一些功夫!不过,他俩是把精力放在各自的“台词”上,背台词不必两个人粘在一起,默读、朗诵全靠自己个人自觉。台词背熟了,找个机会实地训练几次即可。这一来,倒让徐放和张扬这一对暗中的“情敌”反而融洽了关系,所谓一切以“大联欢”为重点,个人的小恩小怨,也都暂时“搁浅”了!至于大合唱,就更容易了,无非是“东方红”以及“歌唱祖国”等耳熟能详的几首革命歌曲,上台前两天拉起来排练一下也能成,简直是便当来兮!说到底,最难统一、最不易排练、也最令人头痛的,还是我们的“小放牛”!
奇怪,几次排练下来,我这个当年的“导演”,竟成了不及格的“笨牛”。经过若干个回合,总算把我这个不正规、欠水准的舞姿稍有更正,但总不尽如人意,不是动作快了、硬了,就是相互距离远了、散了。是呀,“小放牛”是一出处于热恋中的青年男女的戏,表演时,男女双方要面带甜蜜的微笑,要含情脉脉、要爱意缠绵。我是个已婚多年,生活上走了不少弯路,备尝人间辛酸的人,哪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去故作儿女风情?再说,人家李文是一位出类拔萃、能文能武、赶超时代的年轻女子,我还能像五年前那样的放肆、那样无所顾忌地纵情表演吗?何况,近来与黄丽往来频繁,万一再陷入另一个“泥淖”之中,我陈柯对得起谁,还能有药可救吗?怎奈指责与任务迫在眉睫,容不得我有丝毫退让。加之李文全身心投入训练,迫使我义无反顾,只有放下一切思想包袱,竭尽全力、拼杀到底了!
回想起那天在五楼由郝刚主持召开的动员会散后,已是中午十点多钟。同学们随着郝刚纷纷涌下楼去,包括张扬、徐放,似乎都和郝刚拉近了距离。据说他们也没来得及回自己的宿舍,径直去厂职工食堂吃午饭,饭后也没把尚有半个星期天放在心上。要是在往常,张扬和徐放各揣心思,早就单独或捉对子逛马路去了,可是这一个下午,两个人又回到宿舍,由徐放拿出相声底本,认真琢磨起“歪批三国”,直到再吃晚饭,还在边吃、边谈着相声的奥秘。周隽在临散会时,有心想聊一聊黄丽手帕的事,眼看我和李文正在磨磨蹭蹭地商谈“小放牛”的事,也就作罢,拉过孔荻和费小曼随大伙先走了。这位善作“和事佬”的周“总管”,总是那么古道热肠、一心为朋友着想。本来孔荻和费小曼也有话要和李文商量的,看情形为了不打扰我和李文的“商谈”,也只好随着周隽先走了。其实,我是有意识缠住李文,是为了蔡小娟来信的事。眼看空荡荡的五楼会场上,只剩下我和李文两个,便急忙掏出小蔡的来信要递给李文。李文已猜透了我的心思,并不急于接信,而是冷冷地说:“这信明是写给我的,实是写给你的,你又何必急于将信还给我?”见我为难得愣在一旁,也就缓和了口气说:“不是我说话不在理,你这位蔡小妹,也太自不量力而想入非非了!当初误听哥嫂的话,把自己当‘赌债’还,嫁给那个二胡,也许她当时幼稚,也就罢了。既然婚姻不美满,想离婚,又不敢。最终‘出走’,以为一走了之,没把国家法律放在心上。二胡作为合法丈夫,千里迢迢寻到江西,她大可以倚靠地方政府,说明实情,大刀阔斧地向二胡提出离婚要求。求得合法支持才对。可惜她没有这个勇气与策略,还想继续出逃。在一无钱、二无援的情况下,对所谓新疆边城在哪里,她还一无所知,居然想要盲目流浪,这不是痴人说梦吗?当初出走去江西,尚有杨四毛穿针引线,加上上海什么不成文的某单位资方经理作为内援,出走才算成功;这次又想去新疆,又是谁在‘内援’?其中是你还是我?不要说我们没有这个能力和义务,继续协助她外逃,单从当前党和国家的法律、法令而言,我们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李文的话说的句句在理,我本无言以对,其实从内心赞成她这种说法。不过,与蔡小娟当年的友谊仍历历在目,既然她来信求援,常言说得好:没有钱、也该有言吧?能为她出谋划策、想出些救急的点子,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因囿于自己缺乏能耐,只是嗫嚅地说:“我和你想法一样,希望她能求得所在地政府部门的法律援助,通过合法手续求得离婚。不过,我们不妨给她拿拿主意,出点招数。”
“能拿什么主意、出什么招数?”李文的语气听起来柔和,实质是柔中寓刚,字字落地有声,句句扣人心弦!她说:“你要知道,在这个时候,凡是我们为她出什么点子、招数,让她按照我们的思路进行下去,到头来,有可能不仅救不了她,反而会形成一道道无形的绞索,在冥冥中套在你我的脖子上,与她一同殉葬!”她见我呆若木鸡、哑口无言,便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有三四张、写满字迹的信纸,隔着台球桌掷在我的面前说:“这是我昨晚自作主张、连夜写成的回信,你先看一看,不过我是以你的名义、按你的口气写的。我不是推卸责任,或不敢担负责任,这件事实在与我无关!其实我自己尚处在……”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又怎能忍心不闻不问呢?我是一心从规劝着手,要她全力依靠当地政府,能彻底解决离婚更好;万一不能,还是速回上海,另求解脱之路,这是上策;在江西就地与二胡周旋,所谓‘天高皇帝远’,只要不与二胡觌面,采用游击战术拖延时日,或可寻到一点出路或希望,这是中策;盲目去新疆什么地方,那可是下下之策;至于经济援助,我是推诚布公地说了,我们其实都是徒工,每月14元生活费,只能维持个人生活;我也说到你陈柯,虽然每月有37元工资收入,家有二位高堂,尚在南京等候赡养。余下的钱,还不及一个徒工的工资收入,生活上勉强维持,谈不上有什么积蓄,更不可能‘援助’了,望她不要嗔怪,劝他好自为之吧!”
李文的每一句话,都说到我的心坎上!我也曾想到她有这个能力和水平,写好这封回信的,居然写得这么具体、完备。虽然我还不曾看过这封回信,总感到在措辞上似乎“硬”了一点,在“声援”上又似乎少了些什么。好一个李文,她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也就用平和的语气又说:“你就放心吧,她小蔡既然身处‘难’中,我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冷血动物,哪能没有一点同情之心?我在回信上的话,读起来是有点刺耳,那也是针对她的病源、对症下药的。她的‘病’就必须猛击一掌让她清醒、清醒……当然,关心到位,也是重要的。我决定寄给她三十元钱,作为她在躲二胡期间的生活补贴也好,让她用在回上海的路费也罢,这个主由她自己去决定好了。如果她能用之得当,将来我们还能算是朋友;反之,只能算着‘分手’的最后一次费用开支而已。”
不等李文说完,我又犯难了!这三十元的援助资金,也是你李文同志两个多月不吃不用的全部工资啊?就算你暗地里有什么外援或是积蓄,对我陈柯而言,于情于理我都说不过去!我作为一个当事人,难道一点责任也不尽吗?我正欲出言相劝,免寄这笔援资时,李文已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边扬手阻止我的发言,一边又用手关节扣着桌面,不耐烦似地说:“不要婆婆妈妈的好不好?这封回信你看还是不看?不看也好,免得你多愁善感、优柔寡断,真不像个男子汉。那好,下午我来把信和钱一同寄出去,她的来信还是由我来收藏吧。也许有朝一日还能用得上。你就先到厂里吃午饭,下午两点,我们在工会活动室相见,共同研究一份‘小放牛’的演出方案。希望你放下一切思想包袱,全身心投入到这场演出中去,要心无旁骛,要专心致志,懂吗?”她说罢,顺手拾起桌上的信纸,包括蔡小娟的来信,不再征求我的意见;因为即或征求了,谅想我也说不出个什么新的见解来,并示意我随她一同下楼。
这时的我,还能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对她李文的感激呢?我拘谨、木讷地尾随着李文向楼下走去,笨拙得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李文也似乎明白我的心情,她仍是那么平常的、自然的、冷静的神态,庄重而没有半点矜持,温文而全无一丝“德色”,不即不离,同步下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