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听有理！正想再次上楼，又怕李文会怀疑我看到她的信，一旦知道了秘密，今后又怎么相处。于是，我还是提起两只热水瓶，向李文和张扬说明，还是打满开水为好。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宿舍、奔下楼去。可是心中又明白过来：黄妈妈在给我的信上面已将我和李文的“关系”进展挑明了，李文也已看过，她都见怪不怪，我又何必顾虑重重，岂不是自寻烦恼。宿舍里没有炉灶，因为是羊毛仓库，不允许有明火，以免发生火灾！所以也就没有热水供应。这大几个月来，同学都各自备有热水瓶，到楼下、也就是宿舍楼对街的那家“老虎灶”上买开水，二分钱一瓶，倒也方便。我手提两只热水瓶刚来到宿舍门口，可巧门卫老王师傅从门卫室一头冲出来，差点和我撞了个满怀。老王师傅笑笑说：“咯巧？有侬电话，快接！”我随手将两只热水瓶放在门卫室的台阶上，快步跨进门卫室，拿起电话一听，话筒里传来郝刚那硬呛呛地责问声：“是小陈吗？怎么还不来上班？还有张扬，你们两个是怎么搞的，想联合起来罢……”也许他想不真不假的说一句“罢工”的气愤话……当我婉转的叙说张扬因感冒生病、躺在床上起不来，我正在服侍他吃药时，他才和缓了口气说：“那好，你先把他安顿妥当后，速去办事处一趟，王主任和老杨同志有事要和你面谈，车间请假的事我替你代办了……”我刚要告诉他，办事处我没去过，在那里我还不知道？可是，郝刚已把电话挂了，我只好作罢。谢了老王师傅，急忙到街对面老虎灶上打了开水回到楼上，把情况向李文和张扬说了，两个人也都为我纳闷：办事处单独找你陈柯谈什么话？张扬一贯沉不住气，惊讶地说：“莫不是要调动你的工作？老郝刚真不是个东西，竟把你当绊脚石想要踢开了！”李文似乎不同意张扬的说法，她沉思一会，面对呆呆发愣的我说：“也不见得……这样吧，我来给小张同志服药，让他好好的在床上休息。在我的宿舍行李箱上，有几只金刚脐，还是前天晚上买的，原准备昨天玩时带在路上吃的。想到脱离集体搞特殊化很不好，所以没曾带。刚才下楼，我已吃了一只，余下的我将它一起拿来，让小张同志对付着先吃。”她站起身来，用长毛围巾又将头脸遮裹好，温情地对我说：“办事处领导找你谈话，你也不用多顾虑。若依我说，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我苦笑笑显得无所谓似地说：“小张同志的推断，也有参考的必要。我也这么想，调动我的工作也许是由头，不要我当排长才是目的。我报名支边的目的，是学好一门技术，好去为边疆人民服务；拿去我的排长头衔，不是更有利于我学习技术？”

“那是你想的美！”李文瞅我一眼，故意将话题扯开：“好在现在天晴了，气候也不像昨晚那样寒冷；既然你没去过办事处，又不认识路，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你一道去玩玩。我还是今年新春刚来上海那会，尚未分配工作时和乔西娅她们一伙，住在那里十来天。之后一直就没去过，道路我比较熟，我来陪你去一趟。”

我和张扬听后同时一愣！张扬急着说：“文姐！你的身体也不好，怎能硬撑着去？”我也恳切地说：“小张说得对，你就省点事吧，好好恢复身体要紧！你把地址和乘车路线告诉我，路就在嘴边上，我会找得到的。”李文轻摇一摇头，面对满腹狐疑又一脸无奈的我说：“我不单是为了陪你同行，我自己也有些事想找领导聊聊。既然你是奉命而去，我就和你搭个伴，两个人同行也不寂寞，何况你又不认识路，这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么？至于我的病吗，生的倒也是时候，要不然，我也不能专门陪你去！”她说罢，也不容我再分辨，便转身移步回宿舍去了。我把药瓶放在张扬的枕边，又将两瓶热水放在靠他床头边上，一伸手就能提到；并且交待了几句，要他安心养好身体。张扬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低声而又恳切地说：“我的这点儿小毛病，不成大碍，安静地躺一会就会好的，倒是怕你……”他欲言又止，见我不安地等待他的言语，便一狠心、才又慎重叮嘱：“你这个人我知道，文化是有，但手段不足，又不会用心眼子，光凭自己的一股热情对人对事，纯粹是一个墨守成规的好好先生，当个排长也够你累的了。我是说，社会上的事情非常复杂，我虽然没有你的年龄大，但与人处世还是懂的，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老郝刚这个人，外表上看起来倒是蛮耿直的，可是他心胸狭窄，政治野心又大，处处都想高人一头。我是群众，怕他个屌！再说，他也用不着和我们小兵争什么高下。孬好你是排长，文化又比他高，将你先架空、后排挤，是他政治上的‘职业病’！这回领导单独找你谈话，弄不好就是他的鬼点子。他还会有层次、分对象地笼络人心，这次调出周隽，连你的招呼也不打一个，文姐就更不在他的眼下了……”正说着，见李文用报纸包着四只金刚脐，放在张扬的床头，又亲切地安慰几句，便要我随她走。张扬的话也无法再说下去了。

我完全理解张扬的心情，也看出郝刚的思想动态和工作手法，不过我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对待的：我饱受过政治上的挫折和历经生活上的弯路。眼前能有如此好的学习环境和工作条件，应该心满意足了，夫复何求？排长的头衔我可以放弃，但是，对于一些原则问题，该坚持的还是要坚持！当然，我还不了解突然调走周隽的具体实情，难道与我和黄丽的“关系”有牵连？我想，这不至于吧？其实我和黄丽的“关系”，并未突破现行制度；领导既已将黄丽调开，意味着我们这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友情”已宣告结束，难道说，周隽和黄丽是一对闺中密友，也要对我避嫌吗？那我不成了魔鬼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在不自然的情况下离开了张扬，随着李文走出我们男生宿舍，并肩走下楼梯，越过被昨晚的雨水冲刷后，显得异常洁净的水泥铺就的天井。我和李文同时瞄了一眼楼下的“拣毛车间”，因天气乍冷，面对天井的那扇门仍关着，车间里的灯光，透过门头上的玻璃窗，在清晨寂静的天井里、显得那么暗淡无力。因为拣毛车间的工人们，全凭各自的一双眼睛，来识别原毛的优劣而划分等级。所以因工作需要，尽管室外阳光明媚，室内照样是灯光不熄。这里曾是李文战斗和工作过的地方，她特别关注这个车间，每日上下班途经此地，总是习惯的多看几眼。今天，也许是当班长的周隽已经调离拣毛车间，李文和我不约而同地向关着的车间门前多看一会。试想，那些刚调来不久学习拣毛的青工们，离开了领头的周隽，在厂方师傅们的指导下，能安心静气的认真学习吗？也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我和李文不由得会心无语，便快步来到门卫室，我照例向门卫师傅再次道谢！其实，这是一种礼节，门卫传呼电话是职责所在，为了搞好关系，这个“礼节”不可少！而门卫老王看到李文如此穿着和行动迟缓，在他的眼里似乎格外娇艳，大有一种“病态美”；尤其是很少看到她和我陈柯一同进出，又感到分外稀奇似的，顺口说了一句玩笑话：“李姑娘咯文静，穿着既大方、又俏皮，比起那位黄姑娘还要俊三份。侬两咯头难得走一道，嗨嗨，真像新媳妇回娘家，般配。”我听了如“五雷轰顶”！心想：我和黄丽的风波尚未完全消失，弄不好与今儿办事处找我谈话的内容很有关联。今天，难得和李文单独走在一起，就被这位门卫师傅一语道穿，令我一时无言以对，故而装着没听懂，一头穿出旁门，逃也似的来到门外，却听到身后的李文，以她特有的沉稳和机智，幽默而和蔼地说：“王师傅说笑了，我哪能和那位黄丽同志比？人家现在是办事处的秘书了。更不敢说什么‘俊三分’，要说是‘新媳妇’倒也有三分像，可惜不是真的回自己的娘家；今天我抱病陪排长去办事处，也可以这么说，办事处就是我们培训生的‘娘家’，可惜陈排长也不是那样的人选，我也配不上。好啦，王师傅，回头见！”

一贯以严肃、冷艳和不苟言笑的李文，今早她一反常态，破天荒和门卫老王师傅说起了玩笑话，而且是那么自然、老练，不仅‘镇’住了老王师傅，就连“逃”出门外的我，也不觉目瞪口呆！李文走出旁门，见我一副猥琐和惊诧的神态，她心中有数了，两个人沿着梵皇支路向曹家渡方向行进中，她故意逗我说笑：“怎么，有什么顾虑吗？莫不是我刚才对门卫老王师傅的一番玩笑话把你吓着了？”见我仍然神色不安地看着她，便也边走边说：“老王师傅是个老实人，不轻易对我们学员说玩笑话。今天他既然随口说了，说不定他有了什么感觉，便有感而发；作为我们听者，不得不多个心眼，不妨以假对假，或是以假乱真，也是一种救急的手法。难道你想让他无意间的玩笑话，不回答就是默认了，然后再由他不经意的传扬开吗？”见我仍然尴尬地点点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似乎很为我惋惜似地边走边说：“莫看一个老实人的玩笑话，在特定情况下，最能引起一些人的共鸣。他说我像新媳妇，我就承认是新媳妇，逢场作戏把玩笑话说穿了，对方就开不起玩笑了；如果你思前顾后、躲躲闪闪地不敢正面解答，倒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正中对方开玩笑的心愿，这个玩笑就会满天飞，其中的奥妙你懂了吗？以往你和黄丽的失败，祸根就源于此，不敢面对、不能变通，才会授柄于人……”

尽管李文话中有理，我还是心存不安，苦笑笑说：“用小辣椒对我的形容，我是个易于惹是生非的人。其实，我又何曾专心致意去招惹过是非？已经对不起背负着是非的黄丽同志，我已罪过其眉；你倒坦然，还把是非往自己身上揽，对你来说，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就不同了，一旦‘笑话’多了，积重难返，被是非重重围裹，这后果……”

“后果不堪设想，对吧？”李文善意地瞅我一眼，边走边宽慰我：“是谁说过，人生活在矛盾之中。一个人要是时时担心矛盾、惧怕矛盾，一心要拒矛盾于千里之外，既不实际、也不科学！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善于解决矛盾，让矛盾按照自己的愿望而各个击破。那种让矛盾迎刃而解的快感，只有智者和勇者才能自由的品尝得到。”

在曹家渡那家熟悉的早点、餐饮店，早市已过。没有豆浆和油条供应了，烤好的烧饼倒有不少，可惜烧饼干燥，我倒无所谓，对于在病中的李文来说很不相宜，我一时难住了。因为要急于去办事处，能吃上简便的早点，既实惠、又省时。李文猜透了我的心意，竟然领头朝店堂里面走去，边走边说：“烧饼是太呛了，不如就吃面条吧，难道为了赶时间，连关键的早餐也省了不成？”就因为我们俩是该餐饮店的“常客”，光顾过多次。店里的员工们虽然叫不上我俩的名字，但很熟悉。在招待人员的热情接待下，我俩还是在老位子坐下，由李文出面点了两碗肉丝煮面。还没等我掏出李文在宿舍交给我的钱和粮票，已被李文抢先付了，请那位招待员代为购买。我急着要分辨，却被李文狠狠地瞅我一眼说：“急什么，你怕那五元钱和一斤粮票用不掉？中午要是办事处不招待我们午饭，留着再用也不迟！”我一听有道理，也就作罢。不过心中总是那么愧意怏怏。作为一个男人，面对敬慕的女同志，在公共场所不能慷慨应对，实在是一件丢人的事！李文也看出我在内疚，在利用等待就餐的时刻，半神秘、半幽默地说：“你不是很想了解周隽调出的缘由吗，要不要我讲给你听听？”莫看李文尚在病中，也许是心情舒畅吧，病情似乎减轻了许多！见我一副欣喜的样子，便解开裹在头上的乳白色长毛围巾，散开了一头乌亮秀美的短发，温情地又看了我一眼……这时，服务人员已将两碗热气腾腾的肉丝煮面端过来了，她用筷子拨拉下碗里的面条，趁势将面条挑起一大串划到我的碗里，轻声说：“我哪能吃这么一大碗？还是请你代劳一些吧。”见我羞赧地接受了，似乎忘记自己仍在病中，竟然一改往日的严肃，一边文静地吃着面条，一边风趣地说：“临时调走周隽，虽然是办事处急需用人的原因，但也是郝刚独断专行，一心要迎合他的好友黄一峰的关系，当然也是为了彻底剪断你和黄丽的联系所作的孤注一掷。”为了不打断李文的话头，我只好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挑着碗里的面条，边吃边听李文详谈。

原来黄一峰遭到黄丽坚定不移的拒婚，领导上又降他为专职司机后，对黄丽的追求，虽然仍不死心，但是，他眼看周围这么多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聪敏水灵，觉得不能老是在一棵树上吊死！最近，趁领导想自家培训一名司机，等培训成熟，好把黄一峰换下来。因为黄一峰终究是难得的纺织业中的技术人员，总不能永远让他当司机，形成“学非所用”。便想决定一名司机培训人选，由黄一峰带着，既是徒弟又是助手……黄一峰明白了领导的意图，便找到好友、大华厂的驻厂代表郝刚，请郝刚主动出面，向领导推荐他心存爱意已久的拣毛班长周隽；因为，周隽不仅也有一副好容貌，而且是黄丽的同学和闺中密友，能得到周隽当徒弟、学驾驶，在失去黄丽而十分遗憾的黄一峰心中，也是一个平衡和补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