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听了我的长篇大段的回忆后,心情尤为沉重。她要我牢记那个艰难的生活历程,要引以为戒;更要放眼未来,珍惜眼前的一切,借用黄丽信中的要求:“要严于律己……为将来的边城毛纺织业,要兢兢业业、奋斗终身!”眼看时间不容我们再谈下去,她便顺手将打落在桌面上的那两张五元钞面,拿起来又故意气愤地塞进我的衬衫插口里,还瞅我一眼,暗示我下次再也不允许如此作法,会有伤感情。接着,又将黄丽的来信重新折叠起来,揣进她那件淡青色背心的口袋里,站起身来,神情略显紧张地说:“时候不早了,再迟一会,就怕食堂里连晚饭也没得吃的了。”
这时,我好像在睡梦之中,无可无不可地说:“全凭你文姐看着办吧。”
“你还喊我文姐?”李文为了掩饰她内心的慌乱,故作惊讶地说:“你比我还大两岁,我应该喊你一声陈大哥才对;你若喊我文姐,内中是否含有阿谀奉承之嫌?”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要意思不意思的了!”李文抢先说:“我们长期占用人家厂方的工会活动室,一次也没有像样地整理过。来!我们顺手把这桌子、椅子、凳子稍微拾掇一下,归归拢,免得厂工会的人骂我们这些代培生真懒!”我已到了完全听从李文指挥的地步了。两个人迅速整顿好所有的桌、椅、凳子后,又见南墙的拐角处两个书架的结合部,留下个不小的三角形空档无法靠拢,空荡的地面上杂乱的堆放着不曾折叠的舞台幕布,有绛红、天蓝、墨绿……李文轻摇摇头说:“人说我们懒,依我看,厂工会的干部比我们更懒!这么好的舞台幕布也不收藏好,就这么随手乱堆、乱放,临到用时又手忙脚乱地到处乱找……”说着,她随手拎起了天蓝色幕布的一角,朝自己的身上一披,顺手一围来个和身转,接着又摆出一副塑像的架势。嗨!还真像大商场服装柜上的“模特儿”,那么煞有介事、活灵活现!我看了不由惊喜地说:“文姐!看你这样打扮,倒像是戏台上的文成公主了。”
“文成公主?”李文顺手又将酱红色的幕布一角,朝我的肩头一搭说:“那你就是松赞干布了。”她又一想,不对,似乎感到自己吃亏了,赶忙红着脸打岔说:“天快黑了,看样子我们也来不及替他们整理,还是去吃晚饭吧,在这块胡扯些什么?”说着,随手把幕布扔回原处,内心慌乱地拉了我一下,首先走出了图书间,似乎仍为她自己刚才说错的话深感后悔。
我也说不上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黄丽在信中的肺腑之言,感动得大约过了个把小时,又被李文少有的风趣所吸引,情感竟然如此见异思迁、随波逐流。我顺从地也扔下幕布,无声地跟在李文的身后,走出图书间、走出活动室,反手将司匹宁门锁带上。当我俩走出草坪、走上甬道时,路灯也已亮了,两个人并肩而行,朝职工食堂走去。
职工食堂尚未打烊,有几位加班的师傅们也来食堂用餐。李文阻止了我的行动,温情地说:“黄丽既然把你托付给我了,我就该尽一次地主之谊,这顿晚饭我请了。我没有你那位黄大小姐有钱,但我也不会太寒酸,比起你家庭负担过重的困难户来说,经济上我还是绰绰有余的。”说着,她把我捺着坐下来,抢先到窗户口售饭处,买了四个菜、一个汤,一人一瓷钵子蒸饭,分两次麻利地端了过来。她和我面对面坐着,风趣而又含蓄地说:“和我在一起,你就放心大胆地吃吧,绝对不会有什么风言风语的烦心事。遗憾的是没有酒来招待你,但也让你放一百二十个宽心,省去了像上次黄大小姐酒醉女生楼、轰动办事处的那一码子事了。”说罢,她也自感好笑,忍不住破天荒地低声“嘁嘁”……这恐怕是她“冷美人”少有的、最愉快、也最放肆的一笑了!
灯光下,我微红着脸只顾埋头吃饭,希望在“冷美人”难得的一笑中,得到她的谅解和宽恕。看起来她今晚特别高兴,趁着余兴未了,像考验又像鼓励似地说:“现在往后,你还敢去公园、商场还有什么地方去疯玩吗?离开了那位黄大小姐,你的兴致和胆量,想是要打折扣了!这个星期天,我应允了小孔、小费和乔西娅她们集体去逛城隍庙,然后乘兴去外滩看夜景,最后再绕道白渡桥茶社,追忆那次送走了蔡小娟后她们一个个心存的惋惜和不安……如今的那位蔡小娟生活的怎么样,那个二胡找到她了没有?目前,对你我来说,还是一个谜。如果你有兴趣,到那天不妨同去一游,也算是一种自我安慰吧。不知你还有这个心情和胆量没有?”
我一时不明白李文的用意是什么,怕自己说漏了嘴,被她抓住什么把柄,又要处于被动和嘲弄的尴尬之中。但又不能不快速作出抉择,因为李文不同于黄丽,与黄丽在亲密无间的情况下相处了半年多,双方的性格、兴趣,甚至习惯动作,都是那么一清二楚;即或一时说错做错了什么,都能很快得到对方谅解而恢复如初。和李文虽也相处了同样时间,尽管我们还是苏北同乡,但李文好静,生活上又严谨,平时不苟言笑,半年多来,事事处处也都能有意无意地袒护我。在孔荻的以往谈到她的语言中,她的德行已令我铭刻肺腑!但这毕竟是同志之情、朋友的爱,与黄丽那种亲密无间的“友好”相比较,我对李文以沉默和严肃著称,还是心有余悸!眼前,她一改往日的严谨与我对话,邀我与她们在星期天集体游玩,我还摸不透她内心的用意,不会是因为黄丽与我终止往来,而在窥视我心灵上的创伤和深层次的秘密吧?仔细一想,又不像。灯光下,李文那双明澈的眸子里,丝毫没有包含戏弄的表情,而是那么真诚、那么亲切地期待。我似乎完全放弃了一切戒备,心存感激地说:“只要文姐不抛弃我这个易于忘归的游子,我就有足够的心情和胆量,听候你的调遣。”
“你又来了!以后不兴再叫我文姐了!叫李文、小李,或者李文同志不行吗?事情就这样定了。到那天,仍由孔荻全权负责张罗,她有这个兴趣和能力,又能省去我们多少意外的纠缠……”李文今晚的言谈,似乎少了一些应付,却多了不少温文。
一转眼就到了星期天的清晨,我不动声色地洗漱完毕,冷眼看一下宿舍里的同学们,所有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不像要去集体游玩的那份激情和匆忙。唯有小胖子张扬轻轻用膀弯拐我一下,又向门外努努嘴,意思是要我先独自溜出宿舍,到外面去等候。说也好笑,自从上次“特别座谈会”上,他似乎猜透了在八月中秋的第二天,在西郊公园陪黄丽赏月的那个戴着手表的“大表哥”就是我,并且向我虎眉瞪眼的逼我承认……由于在众目睽睽的会场上,又是为了这一系列的原因才开我陈柯的会的,眼看事态已经平息下来,如果一着不慎,暴露了这特大“新闻”,岂不前功尽弃而再次招惹是非?故而在我似是而非的暗示下,他隐忍下去。事后那几天,趁四周无人之际,他又多次追问,这时已经时过境迁,说什么我也不能直接承认下来,只是一味地搪塞,矢口否认这一切。为这事,小胖子也狠狠地记恨我几天,时而不理不睬,时而危言相逼,时而巧语引诱,说什么“文姐既把手表赠送给你,你又为什么不戴,放在箱子里当‘文物’保存着何苦来?不如拿出来戴上亮亮相,也让大伙为你高兴。”我心中好笑,这些哄小孩子的言语,也能当得真?目前我和黄丽的“风波”既已到了“尾声”,为了黄丽的声誉,能瞒多久,就瞒多久;能不公开就不公开,包括像张扬这样的好友在内。于是我借口“李文说了要我今后分期还款,眼前我连一分钱也没还上,哪好意思现在就戴,那不是硬充‘穷阔’了吗?等等再说吧。”事后,我怕张扬见我当面蒙混他而长久记恨我,让我俩感情从此破裂……可是看到那天清晨黄一峰派人打我,他急中生智,一口气奔到车间请来袁平的场景时,又感到小胖子是谅解我的苦衷而真心诚意珍惜地巩固我们的感情的。眼前,他面对我的这些小动作,我完全领会他的用意,心里真觉得热乎乎的。于是,我微笑地默默遵照他的动作指令行事。也因为我没有直接参与这次市里短程旅游的组织工作;再说,因为黄丽调出后,我再也没有什么心情主动去游玩了。这次,要不是李文当面邀请,我还是会独自泡在厂工会活动的图书间里去畅游书海。
看来,今天的活动也自然少不了张扬了?我再瞄一眼徐放的床上,正巧徐放洗漱回来,见他穿着齐整,一身三合一的浅灰色中山装,脚下是一双崭新乌亮的皮鞋,满面春风地见到人就客气地点着头、打招呼……是呀,自从他当上化验员这些时,他的情绪异常的好,性格也大变特变;尤其对我这个空有“排长”头衔的人来说,反而比以前更为和气、更加亲切了。是因为我不再是他的“情敌”,还是因为我没有排长的“实权”之后,用不着和我较劲了呢?这时,他见我也穿着齐整,尤其是脚上的那双皮鞋与他徐放的不相上下……其实,他早就知道我的穿着,都是当初黄丽的馈赠之物,要是在以前,他定要阴阳怪气地讽刺加牢骚了。今天,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走到我的面前,亲切而又悄声说:“是参加圣人的小组活动啊?”见我先是一愣,继而又勉强一笑,便又附耳低声说:“小组活动的情况变了,你再悄悄地告诉胖子,人员全都在曹家渡那家带过伙的饮食店里集中待命。”说罢,他若无其事地打着口哨,愉快地整理着床铺,在作临行前的准备。
我在心中暗自好笑,他徐放对我什么时候忘却前嫌言归于好的呢?管他呢!常言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徐放能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作为挂名排长的我,更要懂得“和为贵”!为了今后的工作和学习,在人与人的情感上能消除一切隔阂,乃是我的宗旨,何乐而不为?其实,这几个月来,因与黄丽的关系密切,一直是他徐放在找我的麻烦,我又何曾主动找过他的不是?他既然愿意冰释前嫌,我也就顺水推舟因势利导了。
于是我来到宿舍的门外,把徐放的话又转告给张扬。两个人一前一后向楼下走去。穿过庭院,刚走到旁门口时,是门卫老王师傅喊我停一下,并拿过一封信说:“这是文姑娘咯家书,侬是排长,请侬交给伊。”因为是家书,我接过信封,不假思索地又转交给张扬请他代为传递。因为我不想让李文对我有什么误解,是我诚心想窥测她的身世!张扬将信封拿在手里当扇子似地玩。我们俩沿着梵皇支路小街,一路小跑,向曹家渡那家熟透了的饮食店奔去。
有人说,“历史不可能重复再现……”但我认为,类似的状况再现,还是会屡见不鲜!不是吗?当我和张扬出了梵皇渡路口时,就见街对面那家餐饮店门口的路边上,站着李文、孔荻和费小曼三个,其形状几乎与上次李文与黄丽相约陪我一起到余姚路派出所去的情景一模一样,不过今天少了黄丽,换成了孔荻和费小曼,而我的身旁也多了个张扬罢了。我和张扬越过马路,来到李文她们身边。孔荻急着问:“就你们两个,小徐三呢?”张扬把手中的信交给李文后,故意气鼓鼓地说:“开口就问小徐三、小徐三,什么时候你把他交给我和排长管的?”一句话把个伶牙俐齿的孔荻问愣住了!倒是一旁的费小曼,眼见李文在眉开眼笑地看信时,便插上一句:“小张兄弟消息闭塞,不知情由,倒也难怪!这两天由文姐做主‘作伐’,圣人姐姐与徐三哥重归于好了,难得呀!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