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一峰的事情处理完毕,黄丽也一改往日神态,为了证实她和我之间,完全出于同志情和朋友爱;也证实黄一峰的无端猜忌和怀疑是无中生有,她向李文写了一封长信。一天,排务活动之后,郝刚和周隽有事先走了,李文有意识将我留下,两个人在工会活动室的图书间里,她拿出黄丽的那封信给我看,我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打开信页,仔细阅读。信中,黄丽要李文转告我,要我好好钻研技术,严于律己,带好一个排,做一个新时代的青年标兵,为将来边城厂的毛纺织事业,兢兢业业、奋斗终生。她打算从今以后,尽量少独自来大华厂;到了非来不可的时候,她会在领导的监督之下进行,以铭心迹。信中,她还叙说了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肺腑之言:……她本姓陈,与陈柯同志五百年前是一家!她的原名是陈敬慈,迁居到南京后,改随母姓,更名为黄丽,和陈柯之间,本来就是同姓同宗的兄妹关系!信中,她又一次引用了历史故事:旧戏剧有一出“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由于“京娘”也姓赵,与赵匡胤同姓同宗,所以未能结合……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尚且如此,解放后的今天,理应有所借鉴。
信中,她向李文千叮咛、万嘱咐;我把阿哥托付给你,望你要多照看、多帮助、多支持、多体贴,临了还说了一句俏皮话:“我会暗中常来大华厂观察,倘有差池,定会拿你文姐是问,莫谓言之不预也。”
读着,止不住眼圈一热、满腹酸楚,我流泪了。
这时,太阳已快落山,夕阳从西边窗口射进来,把个图书间映衬得分外辉煌!秋末冬初的上海,气候非常宜人。李文内穿白色圆领衬衫,粉红色薄绒、半高领的长袖套衫,只露出白衬衫的圆领子,外罩一件淡青色背心;下身穿一条黑色长西裤,脚上是一双中跟、黑绒胶底布鞋,既朴实、又大方,把一个丰腴的体态、秀丽的面容,映衬得端庄、典雅。她不像是一位来自农村的姑娘,没有那种拘谨、胆怯和所谓“小家子气”;倒像是一位受到过高等教育,有气度、有涵养的职业女性。就凭她那毫无修饰的一头短发,既无“刘海”也不扎年轻女孩子们常有的“马尾巴”,就是那齐耳朵、极普通、极大众化的女子发型,又像一个已婚的少妇,是那样安逸、明静、自然而又大方。
李文见我唏嘘有泪,似乎也牵动着她那情感的神经,也不由地眼圈发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温情地说:“感情这东西,如烟、如雾,飘忽不定,一会儿伸手不见五指,把你带入云雾之中;一会儿又神清气爽,一副天高云淡的样子;有时又会浓烟滚,大有冲天之势,差一点没把你吞噬了;有时候又烟消云散,乾坤朗朗,照透你的庐山真面目。你和黄丽就是如此,不!你们还有一个幼稚和过分张扬的一面。”她见我惊诧而又不安起来,便略调侃地说:“这就叫情有余而智不足。你信还是不信?你看你们,挨肩搭背、旁若无人的去逛大街、逛公园、逛外滩,就怕别人不知道似地买这买那,从头到脚把你武装起来。吃饭、喝酒也要有个度,喝醉了算什么?尤其是女孩子,喝过量当天晚上害酒,闹的全女生宿舍像失火似的。这一切即或黄一峰不干涉,作为办事处的党政领导,人家也不是吃干饭的,哪有不过问的道理?再说,你们俩常到宿舍旁边那条苏州河边去玩,尽管你们胸怀坦荡没有邪念,但是,又有多少恋爱中的男女,看中了那块人烟稀少的风水宝地,成为偷情的场所?你们也去趟这道浑水,受柄于他人,实在是个欠缺之举!”
李文侃侃而谈,字字句句如明珠坠地、滴水落盆,那么清亮有声。她见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止不住又叹口气说:“黄丽是个水晶似的人,她在信中把问题说得如此透彻,是很现实的明智之举,你陈柯呢?当然,也不要过于自责,更不必自怨自艾而一蹶不振;要深刻也接受教训。”说着,她温情地用手拍拍我的肩头,又抓住我的手,像个大姐姐似地深情地又说:“一开始,尽管有人风传,说你和黄丽在谈恋爱,我就不以为然!我替你们思量过,不是年龄上的悬殊,也不是家庭背景的不同,而是性格!就因为是性格上的差异,决定了你们没有了结的未来!黄丽她尽管生活上也严谨,为人大方,不是轻薄的女孩子,但她的内心世界非常丰富。她生在上海,长在南京,大城市的生活背景,把她陶冶成目光远大、胸襟开阔、志趣盎然、丰姿婀娜,从而决定她的性情开朗、性格开放,远不像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女孩子,腼腆、平淡,那么容易满足而又一成不变。”
李文对于笑,一直是很吝啬的,难得的微笑,也是她最得意的开心之时。她微笑着说:“我不是批评黄丽,其实,大多数从大城市出来的女孩子,她们追求新奇,喜爱时尚,一旦新奇与时尚不再,她们就会……不!幸运的是黄丽还不是那样的人。今天,她把你托付给我的举措,充分说明‘友情为重’的事实,我还是很欣赏的。但严酷的事实和艰辛的未来,会令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孩子,不得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自我保护意识,在知识女性中,是很自然而又普遍的。但是,又会有多少意志薄弱者,她们一时还想不到一层上,那就可悲、可叹了,以至于后悔莫及!”她叹了一口气又说:“何况黄丫头调出大华厂,乃是领导的意图,据我所知,黄丫头也太中领导的意了,深怕她受到意外的伤害,因而要重点保护起来,也做了她大量的思想工作。其实,上面防黄一峰是假,防你陈柯倒是真的,其中的玄机,今后你慢慢就会知道,所以我要向你进一言,知难而退,不一定是懦弱的表现,从某种意义上说,倒也不失为‘中肯’和‘明智’,说穿了,也就是明哲保身,切记、切记。单凭黄一峰的斤两,是左右不了的,希望你要认清这一点!”
李文的肺腑之言,令我恍然大悟,不禁暗自赞佩不已。这时,我倒爱听起李文这温文的说教。不过,我把其中“说教”的部分给淡化了,就如黄丽的调出,是领导上根据“发展的形势”而刻意安排的等等,对我来说,似乎遥远而又渺茫。而面对这位丰腴、雅致、谈吐不俗、举止得体、情感细腻的“冷美人”一心要欣赏个够。她无意识似的,用她那温和、柔绵的手,抚摸着我平伸在桌面上的手背,像小孩子不经意的摆弄玩具似的,在拨弄着、把玩着。但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幽静的工会活动室的图书间,四周别无他人,唯有我们这一对孤男寡女在脉脉含情交谈时,她不由地一惊!于是松开了手,为了掩饰自己不自然的心态,她想了一个话题,故意瞪我一眼说:“我承认,你在技术学习和排务日常工作上处理的还不错,说得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但对处理个别人的私人感情上,怎么会那么失败?就说徐放吧,他对你如此怀恨在心,处处给你使绊子、给你难堪,这到底为什么、你是否扪心自问?”我不无尴尬地笑笑说:“这是老问题了,你文姐也不是不知道。我想,自从黄丽同志调离后,对方应该有所改变才对,难道他能敢与办事处对抗?那真是笑话了!”
“你这是推卸责任,没有探本求源,找出问题的核心,对症下药。所谓拴牛要拴牛鼻子,只要找出问题的核心,拴住了徐放的‘牛鼻子’,你下一步的工作就会轻松多了。好啦,这个问题并非一时三刻所能彻底解决的,为了工作、为了友谊,我愿为你排忧解难,为你铺平道路,化解你和徐放的矛盾,到时候你得好好地酬谢我噢。”她见我频频颔首、满口应承,一副真心实意的恭敬表情,竟然突发奇想似地说:“你不要当面承情、事后赖账。记得你还欠过我一笔‘债’呢,又怎么忘记还了?”我一下子意识到她曾借给我十元钱,这笔钱我一直没敢使用,深怕一旦用了又无力偿还,到事后措手不及,反而显得尴尬!所以这十元钱我一直随身带着。于是,我从裤子的后袋里,掏出了原封未动两张五元钞面,微笑着双手奉还。哪知反而把李文吓了一大跳!她倏地站立起来急促的解释说:“我哪是说这十元钱的事?我是想说……”由于我的误会似乎伤了她的自尊心,直见她满面飞红、眼含泪花,十分委屈地说:“我说的债哪是这钱的事?我是……”她由于气愤已极,一巴掌将我手中的两张五元钞票、打落在桌面上,恨恨地说:“你这是污蔑人!我是那种借机逼你还钱的人吗?我说的‘一笔债’,就是你曾允许过我,有机会将你被迫背井离乡重返南京的生活遭遇和如何偶遇老杨同志的一段戏剧性情况说给我听……你……你竟然误会到……”她气的欲言又止,便愤然起身要走。这时,我真的慌了!不顾一切地将她拉住,恳切地、几近哀求似地说:“是我笨,是我误会你了,请你宽恕我的无知。”
幸好李文不是那种过于拘泥于个人情面的人,当她稍加冷静后,也感到自己的语言表达有不当之处,而使我发生误会的,便勉强的坐下,但仍眼噙泪花,抱怨似地说:“你也算是个知识分子,又是我们七十多人的一个‘头’,应该想到我会是那种不失时机、不择手段逼你还钱的人吗?这笔钱,实质上是我变相支援你,你也看不出、不理解,还留这一手还钱的方式等着我,你这是太伤人的心了。”没办法,只好委屈我男人的自尊,半跪式地哀求,求她海涵。直到她完完全全原谅我之后,我才战战兢兢、一丝不苟地将我重温白下的一段艰难岁月,向这位我所信服的、美丽的女性,一诉衷肠。
我于1958年、也就是去年的冬天,只身先来南京,是属第二次来宁。在表哥的支持援助和在居委会的帮助下,找到一个暂可糊口养家的“搬运”工作。因为,我和方凝玉之间所犯的错误,故乡已容纳不下我了。今年初春,我又火速返回故里,办了渴望已久的协议离婚手续后,与两位老母正式离开了故乡、重温白下。在镇江火车站,凑齐了母子三人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三张去南京的慢车车票,身上可谓一文不名;当晚、母子三人无钱买饭吃,只好饿着肚皮过夜。我是个年轻力壮的男的,饿一夜也还无所谓;可是二位老母年老体弱,怎能经得住长夜的饿饭?两位老人蜷缩在车站旁的角落里不停地呻吟。我的心啊,像被刀割似的难受!真所谓“一分钱逼死英雄汉”,令我惭愧万分。幸好车站旁有一对夫妇,身边带着个小女孩,一家三口在一个午夜经营的伙食摊上,买了三碗“青菜煮年糕”。因小女孩贪玩,一碗年糕已经放凉了,小女孩子的父母见了两位老人饿得发昏,就施舍过来,让两位老母分而食之。这时,我泪如涌泉,抱头暗自低泣。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乞讨的经历。直到次日清晨六点多钟到达南京,母子三人饿了个天昏地暗。
身为“搬运”工人,意味着要付出较强的体力劳动。最难的是从火车上装卸物资:我扛起米包,从一头搭在火车的车厢板上、那个又长又窄的跳板往下走。204的米包看起来就挺吓人的,没有较强的体力不行!这里面有个窍门,要能有四个人搭包,一人搭一个包角,齐心协力将米包搭在扛包人的肩上,不能重压,要凭一股巧劲,扛包人的负重感就会减轻了许多!通常都是两个人搭包,那就要求搭包人更要齐心协力、步调一致,如果有谁不注意,或者搭包行动迟缓、力不均衡,把米包歪在扛包人的肩背上,或者塔拉下来,那就要扛包人的命了!如果稍有余力,或者是有经验的扛包人,自己运用巧劲颠簸一下,将米包颠簸到肩头合式的部位;不会这么干的新手们,或是体弱者,遇到这样的搭包现象,很容易出事!因为从车厢的厢板上搭着的跳板,坡度高处要有三四米,从这么高的、又窄又长的跳板上,扛背人要把204米包,从站台上扛上、扛下,那是对于一个新手或是体力较弱的人来说,真像是个“鬼门关”,一不小心,失足滑落到三四米高的跳板下,肩头上的这包米会随之压下来,非死即伤。
搬运工人扛米包,重虽然重些,但利手利脚的还算好对付;就怕那些用草包装裹的碎玻璃或废旧的空药瓶子,不仅碎玻璃很容易划破扛包人的肩背部位,就凭那废旧的空药瓶子的气味和污染,也能把扛包人熏的呕吐不止,严重的还会中毒!至于其他的各式各样的包装物品,真是千奇百怪、数不胜数,装运工人们都得要一一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