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被孔荻扶坐在床上,用薄薄的夹被折叠起来垫住后背。原来是一张丰腴、白皙的脸庞,两天不见,清瘦了许多。见了我,她尽管强开笑颜,但在眉宇间,仍然掩盖不住内心的郁闷与彷徨。我在心中暗想,她必然有难以启齿的隐情,要不然,好端端的一个人,没病没灾的,突然会晕倒了呢?这时,我想起她对我种种好处,尤其是孔荻刚才透露的两件大事,哪一件不是陷我于灭顶之灾的致命打击?我也顾不得有孔荻在身旁,双手攥住李文那娇嫩、柔绵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不放;直觉眼圈发热,泪花在眼帘上打转转,一迭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确实不知道你病了。”
一旁的孔荻像个检察官,故作震惊地说:“看看!你又来了,怎么死抓住人家文姐的手不放?我说像你这男人,就是胆大、脸厚、不知羞,一有空子就会钻,外表上看你倒是道貌岸然的,骨子里还不晓得有几斤几两呢!”她瞅我一眼,命令似的说:“赶快松开手!文姐已病成这个样子,哪能经得住你们男人家的手如此紧握?”
我一时明白过来,赶忙松开手,拘谨地站在床前。李文嘴角微动,算是一笑,轻声而又亲切地说:“小孔,快拿香蕉来招待……大伙送了这么多水果,你来了正好,快帮我销销载。”孔荻故意装出副不高兴的样子说:“既想来看望病人,却又空着一双手来,本已原谅他了,反过来还要招待他,真是多此一举!”她说是说,却眼尖手快,从一大串香蕉上掰下三根,顺手递给我一根,又飞快地剥了一根递给李文,也为自己准备了一根。见我窘在一旁发愣,又嘁嘁地一笑说:“对了,是我不叫他买礼品的,看他这副可怜的样子,文姐你就不用怪他好了。”
李文用手指头指一下孔荻的额头说:“看把你这张嘴给累苦了,好话、坏话让你一个人说尽了……”孔荻也开心地格格大笑,女孩子天真烂漫的表情一览无遗。这时候我又能说什么呢?怀着满腔感激之情,我勉强吃完了手中的香蕉,望着李文病态的面容,轻声而又关切地问:“到底是什么病?”
“病倒没什么。”李文仍然是亲切地说:“请厂医看了,说我身体虚弱……你看,我的身体这么好,哪来的虚弱?”
“也不尽然!”是孔荻紧接着说:“虚弱有多种,我看呀,文姐的虚弱是属于……”她话到嘴边了又被她咽回肚里去,却赶忙打岔说:“你们听!楼下有汽车喇叭响,莫不是办事处有人来了?”说罢,她主动转身朝宿舍门外快步走去。
果真是汽车喇叭的“嘟嘟”声,李文朝我看一眼,点点头说:“可能是办事处来人。”她边说、边拉着我的手,像哄小弟弟似的,要我坐在她身边的床沿上,等办事处的人上来。我哪敢这样的放肆?拘谨地退一步站在宿舍的门口,转身脸朝门外张望,恭敬的准备迎接领导。陡然,见孔荻拖着黄丽走进门来,她们各人手里提着一大袋子水果、糕点之类的物品,两个人跑得七喘八呵的。也许是孔荻已打了招呼,黄丽见我也在这里并不奇怪;但不知为什么,竟然有些为难的样子。可是见我浑身上下、都是她当初为我制办的衣物,暗自点头会意,继而冷静下来,也来不及和我对话,便走到李文的床前,还有点气喘吁吁地说:“死圣人!她一口气把人拖上楼来,也不管人家吃得消、吃不消,妈呀,心都快要蹦出来了!”她略一喘定,向李文微微一笑说:“是黄一峰开车送我来的,我把他安顿在周隽的车间里,没让他上楼来。幸好我有先见之明,要不然,让他看到这一位,还不知会闹成个什么样子呢!”她略略瞅我一眼,急忙问李文:“文姐,到底哪儿不舒服,有没有诊治?”
李文见黄丽和我在神色上有些尴尬,明白这是“特别座谈会”后的谣传,对我俩的影响和震动不小,人前一时还扭不过弯子来。为了排解和打岔,她微微牵动下嘴角说:“其实没什么大病!你们又怎么晓得我生病?”黄丽苦笑笑说:“我们怎么不知道?你这位在大华厂全体代培学员中最有影响的头面人物,一举一动都在办事处领导的关怀之中。是王主任和老杨同志要买了水果和食品来看望你;你是我们的好大姐,这大几个月来,承你情多方关照,小妹铭记在心,所以也买了一份。”李文非常激动地说:“领导和姐妹们如此关心我,吓得我下次不敢生病了。老实说我明天就可以上班,你们何必破费呢?”孔荻是个闲不住的人,她又为大伙每人拿了一根香蕉,不耐烦似地说:“文姐!你说什么?在车间晕倒的那会子,脸色煞白,不省人事,把一车间的人都吓傻了!你倒好,病不当病治,明儿就要上班,也真不把自己的病当一回事了!”
三个女孩子你一言她一语地,在轮流说笑,全没把我这个大活人放在眼里,竟将我晾在一旁呆呆地发愣!还是李文心细,用手拍拍床沿再一次要我坐下。我拿着孔荻刚才递给我的一根香蕉不曾吃,又被我放回到水果袋里,并未就坐,而是冷静地站在一旁,一时不便说话。黄丽似乎也有同感,在人多的情况下,不!也因“特别座谈会”之后的谣传不胫而走,使我俩分别一个多月后再次见面时,她失去了往日的活跃与自然……还是孔荻见眼生情,打岔说:“他怎么会开车送你来的、还是你特意请他的?”
“噢,你问的是‘堂(嗔)目结舌’、‘虚与委(随)蛇啊’?他本来就会开车,这次回上海后,他重新考到了驾驶证。办事处领导把临时雇佣的司机回掉了,就让他来开车,省得他闲着也是闲着。”我和李文一时还未听得明白,什么“堂目”、什么“委随”……孔荻却听得真切,也明白其中的趣味,不由她抚掌大笑说:“好!形容得太好了!对于草包就是要这么形容才够准确,真痛快!”我和李文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是黄丽故意“臭”黄一峰是个“白”字先生。李文不相信地说:“人家黄一峰孬好也是个中技毕业生,你们这样损人家,未免是言过其实了吧?”黄丽嗤下鼻子,忿忿地说:“我真怀疑他这个中技生是怎么混来的……不过,他车子开的倒是挺好的,王主任和老杨同志似乎看透了他,就叫他来专职开车,省下一笔雇佣司车的工资,也算是人尽其才吧。”
“你怎么肯坐他开的车来呢?”孔荻一着不让、见缝插针。因为她是从来不放过任何机会让新闻从她的身边溜掉。
“不坐又怎么办呢?”黄丽秀眉紧锁,为难地说:“王主任的意思,要他抓紧时间送我来,空车赶回去,领导等着车用……可是他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到了这里,说什么也不肯空车回去。没办法,只好把他交给了周隽。”
“真是岂有此理?”孔荻一听上了火,她转身想要下楼,打发黄一峰先走,哪知她一抬头,见黄一峰怒气冲冲地出现在宿舍门口,那浅度近视的镜片后面,瞪起一双圆圆的眼睛扫视一圈,便紧盯着我……当我俩两目相对一刹那,黄一峰一个箭步窜上前来,一把抓住我的衬衣领口,冷不防重重地扇了我一个耳光,咬牙切齿地说:“侬这流氓、衣冠禽兽、无孔不入咯仔猪!阿拉猜到侬两各头约好在这里厢会面……侬破坏别人咯婚姻,就让侬尝一尝这破坏咯滋味……”说着,他再次抡起巴掌要打时,被我顺势握住他的手腕,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力气,连手也抽不回去,我们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
这时,三个女同志慌乱起来了!黄丽发疯似的一头撞在黄一峰的左侧胸肋,也挥开他揪住我衣领的手。气急了的孔荻,一个劲地将黄一峰朝宿舍门外挂,嘴里还不干不净、骂骂咧咧……李文拖着带病的身体,也蹿下床来抱着黄丽,两个人用身体将我和黄一峰隔开,并要孔荻松开手。这时的黄一峰,把黄丽多日来对他的冷淡所激起的仇恨,一股脑砸在我的头上,就像一头发疯的狂犬,再一次向我猛扑过来!病中的李文她挺起胸脯,一脸正气,一派严肃地大喝一声:“住手!”这一声,是李文从未有过的反常现象,一贯文静的她,被激怒了,这位温柔秀丽的女子少有的威严,硬是将黄一峰震住了!
周隽穿着工作服也奔进宿舍,她跨一步上前帮助黄丽和孔荻,将又晕倒的李文扶到床上躺着,将我拉到靠墙的一边,防止黄一峰再次袭击。孔荻和黄丽俯伏在李文的身边,一个劲地喊:“文姐!文姐!你快醒来……”
一个寂静的女生宿舍,由于黄一峰无端的冲突,乱了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