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已经十点多钟了,我有意识地独自站在三楼楼梯的平台上闲望,楼下仓库门前的探照灯和大门头上的照明灯交相辉映,把楼下的好大一座庭院,照耀得通明透亮!其实这时气候并不热,我还是装着纳凉的样子,悠然自得似地、在一米见方的平台上来回踱步;实质上,我是在焦急的等待黄归来。想起下午下班时,顺耳听到三车间那位师傅传来的话,黄丽被她表哥接回家去吃晚饭了,我在想,既然是去吃晚饭,按照黄丽的脾气,这时候也该回来了。我一直等到深夜十一点半,大伙都已安然入梦,我只好闷着头,悄悄地、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的铺位,掀起蚊帐,脱下鞋子,和衣朝床上一倒,对面床上的张扬早已进入梦乡,而不远处的徐放,貌似睡着了,但不时传来翻身动作引起轻微的响声,在长夜不熄的日光灯下,一切尽露无遗。我两眼瞪得像鸡蛋大,直愣愣地望着帐顶,帐顶上时不时显现出黄丽那无奈的辛酸和求救的表情……
清晨,我起得很早,洗漱完毕,想借故重复通知关于明晚召开“特别座谈会”的要求,站在四楼女生宿舍的门外,专等李文或秦玉琴她们……等到了,我再次交待清楚,并且包括邀请本大华厂出席会议的学员代表名单。秦玉琴忍着性子听完我的话,随后,不屑一顾地下楼先走了。我好像还有话要对李文说……李文是何等机敏的人?她见我迟迟疑疑地还不想走,似乎有话要说,便牵动一下嘴角,半讥讽、半开玩笑似的说:“不用等了,你知道吗?人家在昨天下午就请假随她表哥走了,临走时还特地打电话到拣毛车间找我,要我告诉你,她当晚不能回来了。昨晚我本想把这事告诉你,可是不知怎么的,一打岔就给忘光了,你看,到现在她还没回来,弄不好,还要向三车间领导替她去请假。好啦,话就说到这块,我们也该到厂里去吃早饭了,上班迟到不好,是不是?”
我见李文下了逐客令,一时心神不宁,语无伦次地说:“我,我不是等她,我是……”
“谁说你等她了?哎,我真弄不懂,你到底还想要等谁啊?”李文与人交谈,语言比较慎重,从不轻易嬉笑,再激动、再可笑的事,大不了就像刚才那样,嘴角微微一翘,就算是笑了。所以人们替她起个雅号叫“冷美人”,因为“冷”与“李”两字近似谐音。眼前,她见我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子,竟然破天荒的笑出声来,扯了我一把说:“你就不要自作多情了好吗?人家表兄妹难得相见,看看,你又急的哪一门子?”我一时警觉过来,知道是自己失态了,赶忙找一些掩饰的话来搪塞,而眼前的李文,又是能搪塞得了的吗?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眼就是周末。这两天上班,我连黄丽的影子也没见着,又不好无缘无故地到三车间去问,问又能问谁呢,难道去问“老冤家”徐放吗?然而,徐放这两天神情大为改变,变得那么开朗、那么兴奋、那么更加玩世不恭了。甚至当着我的面,故意哼起曲子来,其心态和动机,我一时间猜不出来,也无心去猜,只是报以一笑了之。
原毛车间的五楼,当我们刚来上海的那一天,曾经作过一晚上的女生宿舍,可是第二天一早,女生有一大批分配到其他代培厂去了,余下的与李文和乔西娅她们会合,统一住在四楼,五楼至今仍空着。五楼和其他楼层皆一样,同样是五开间的大通稍,里面除了有几张单人木床和十几张闲置的、粗糙的长条凳以外,再就是两张破旧的办公桌,当时也曾临时作为女生们一宿梳妆台之用。直见满世界都是灰尘,桌子上、凳子上、旧床架子上一片灰蒙蒙的。幸好四周玻璃窗子完好无损,每一间天花板上那盏四十瓦的日光灯也无恙。偌大的一层五开间,莫说是召开六七十人的“特别座谈会”,就是再来个三到五倍的人数,也不在话下。
我们大华厂的代培学员最多,当然,推选的会议代表也最多,有张扬、徐放、费小曼、孔荻和黄丽,加上乔西娅等四名维族学员。我和李文、秦玉琴是当然代表,一共有十二人。其余十家代培厂,每家平均推选五人,这六十多人的特别座谈会,包括主持会议的办事处领导们,算是满员了。而大华厂的十二名代表,当尽地主之谊,打扫灰尘,筹备桌椅,布置会场,准备茶水,这一切自然责无旁贷!据说办事处还适当的准备了瓜果招待。
六十多人的特别座谈会,只需要两大间就够了。我们用几张单人床作为隔栏,从中间隔开,又可以作为凳子坐人。我们几个男生,将放在二楼的两张台球桌搬上来,好让代表们围桌而坐,又可以让茶水、瓜果有个摆放地方;两张破旧的办公桌子,连接起来摆成一排。女生们自告奋勇,由孔荻借出一幅五尺宽的新褥单罩在桌面上,再找来几把椅子朝桌子后排一放,一个简朴的主席台形成了;有心的孔荻,还将门卫老王师傅心爱的一盆“文竹”借来,朝主席台正中的桌面上一放,使整个会场顿时增色不少!
晚上六点半钟,代表们已陆续到齐,七点会议正式开始。办事处王主任也来了,眼见会场布置的如此妥帖,很是高兴,对老杨同志笑笑说:“你的兵不错嘛,有水平,要表扬!”老杨同志也笑笑说:“因陋就简,还能说得过去,倒也难为他们了。”
会议由副总领郝刚主持。王主任和老杨同志在主席台正中坐着;大华厂也派来了保卫科干事小曹为代表,坐在王主任的左边,他不时偷眼瞧了瞧我,见我既热情、又冷静地忙于接待,嘴角上偶尔流露出一丝冷笑。我不知道这位老弟我是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他那忽冷忽热、不阴不阳的表情,着实让我捉摸不定!今晚,他以厂代表的身份参加特别座谈会,难道他有什么惊人的举措?暂且不管他。还是看一看其他的人:坐在王主任和老杨同志之间的是一位身穿白色衬衫、打着红领结的年轻男子,看脸型还真有点像黄丽。我想,无疑他就是黄一峰了!从外表上看,黄一峰还是个不错的青年人,五官端正,面色白皙,身材适中,西装头梳整得蓬松油亮,戴一副轻度近视无边眼睛,神情安逸、儒雅,完全不像黄丽所形容的那样“邪气”和“霸气”。不过,当他扫视全会场的时候,把目光死死地盯在我的脸上那一刻,那股冷漠、蔑视和不屑一顾的眼神,还真让我暗吃一惊!看来,他不仅认识我,而且还很关注我,一种势不两立的敌对情绪,已不言而喻。我装着没事人的样子,一边整顿茶具,把办事处带来的香蕉、苹果一一分布在主席台上和两张合拢的台球桌四周,坐在作为隔离栏的空床架子上的人,我就把水果分放在床板上和他与她们的身边,一边我放飞眼在快速寻找黄丽。
果然,见黄丽布衣、布裙,光着脚丫子,穿一双平底凉鞋,真是一身简朴、一脸委靡,与好友周隽两个人,挤坐在隔离床的东南边角上,低着头窃窃私语,似乎全都没有注意会场的环境与氛围。我也安下心来了。这时,李文与秦玉琴她俩也都忙妥,围着台球桌边和大伙挤坐在一起,六十多人安安静静的等待着会议召开。
这时,墙上的时钟已指向七时正,临近黄昏。但夏天昼长夜短,晚上七时天色仍然很明亮,为了服从会议,已提前开了日光灯,室内室外、交相辉映。参加会议的人,一个个正襟危坐,也许是第一次召开这样的会议,代表们一时摸不清领导的意图,大多数人的神情显得较为紧张。整个会场上,只有我们大华厂的代表孔荻不安分,她首先拿起桌上的香蕉,毫不客气的剥了一根就吃,还招呼身边的费小曼也仿效她一道吃。小费低声说:“领导还没宣布让大伙吃呢!”
“咦,这就奇怪了!领导买了这么多的水果,就是让我们吃的;不让吃,难道是做做样子?噢,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非得要领导宣布了叫吃、才能吃是吧?那你就外了!等会议一开始,你再像个老鼠似的咕吱嘎吱的一边吃一边听,那像什么话?既不雅观,又影响会议……”孔荻理直气壮地说着,仍在我行我素的吃着手中的香蕉。
“会后再吃不行吗?”费小曼坚持自己的意见,但又不好意思似地低声说。
“会后再吃?”孔荻又是故作惊讶地高声说:“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个不开眼的人。你没看到在墙角边上还放着十大几、头二十只从新疆长途顺车直接捎来的大西瓜吗?这是新疆名产,黑子、红瓣,会后有你吃的……”她旁若无人地吃完了手中的那根香蕉,又掏出一把小刀在认真的削苹果。坐在主席台上的王主任和老杨同志盯着她微笑。其实,孔荻她完全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用惊疑的目光审视她,她越发不顾一切,举起削后的苹果,对主席台上的领导说:“他们都是一些假道学,口是心非。其实他们谁都想吃,但谁也不肯敢先吃,怕领导批评他们不礼貌、不识进退,影响个人的形象。你看,我就不管这些,心中无私天地宽嘛!我来提议,不妨改一改老规矩,大伙先吃、后开会,撩开这层严肃的面纱,打破常规,开一个别开生面的座谈会,岂不是更好吗?”
“好,说得好!”是王主任笑嘻嘻地说:“这个小姑娘有思想、有气魄、不守旧。我看就依她的提议,干脆一破到底,大伙先吃个痛快,省得像这位小姑娘说的,又要开会又要吃水果,咕吱嘎吱的不好听……”说着,他先从面前掰过一根香蕉,递给身边的客人、厂保卫干事小曹,自己也剥了一根吃起来,并且示意老杨、郝刚和黄一峰等人一同吃。会场顿时活跃起来,大伙争先恐后的剥香蕉、削苹果。孔荻见了笑着说:“我说你们也真是一些假道学!做人、做事就是要坦白一些吗!”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王主任见孔荻活泼可爱,便亲切地问。还没等孔荻来得及回话,一旁的老杨笑嘻嘻地介绍说:“她叫孔荻,外号孔圣人,绰名又叫小辣椒。当心,不要被她辣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