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黄丽,快步向厂浴室走去,心中思绪万千,真真没有想到这么一位乐观豁达、无忧无虑的女孩子,还有这么一段辛酸的身世!怪不得她如此乐于同情弱者、仗义疏财,没有那种有钱人家的“娇小姐”矫揉造作、眼睛向上的坏毛病。
我只用了二十分钟,梳洗完毕,把换下来的老头汗衫和工作裤顺手用水揉揉洗干净;车间里每人有一个简易的存衣柜子,里面放着换身的衣物。可是鞋子暂时没法换,因为另一双单鞋,已拿回宿舍洗刷后晾晒,一时忘却带回车间;就连那双由办事处发的翻毛工作皮鞋,因为一来天气热、没法穿;二来也舍不得穿,也还是新崭崭的,放在宿舍的箱子里,和黄丽上次为我买的那双漂亮的浅口黑皮鞋,像宝贝似的存放着,不在重要的时刻不穿。没办法,只好仍穿着这双脏兮兮的布单鞋,快步赶到厂门口。这时天色已暗,但华灯未放,见黄丽站在厂门外的道路旁,一身简朴,在温情的等待。见我来了,高兴得像个孩子,又蹦又跳地笑着迎了过来。
黄丽急不可待地拉着我,想穿越马路到街那边去,一低头、见我仍穿着这双脏兮兮的布单鞋,皱起眉头说:“你有病啊?这双又脏又破的布鞋子,就这么值得你留念?走!随我到街对面的那家百货商场去,先将你拾掇一下再吃晚饭。”她不容我分辨,紧拉着我的手,也顾不得周围地影响了,横穿过马路,朝那家我曾经等待过黄丽的百货商场走去。我一时拗不过她,大庭广众、人来人往的不便拉拉扯扯的讲客套,只好听命罢了。这时,街面上华灯齐放,大上海飘忽在灯的海洋里。我被黄丽拉进那家百货商场的鞋帽、服装综合柜前,要营业员先拿一双大舌头、车胎底的黑色皮单鞋,指明三十九码,要我立即穿上,把那双脏兮兮的黑布单鞋塞在一旁;又要了一双同样尺码的白色力士鞋,嘱咐我这是消闲时穿的;再要一双一脚蹬的美化猪皮鞋,说是上班时穿的。我急了!连忙说:“你疯啦!买这么多鞋干什么?”
“干什么?”黄丽故意气森森地说:“要依我的性子,每个式样都要买个双的才好,省得你一双鞋子、上下班两头穿,也不嫌寒碜?今晚难的第二次为你买东西,要买就买它个齐全!”她一不做二不休,又买了两双白色短筒袜、两件短袖衬衫,一件天蓝、一件白色,要我当场穿上那件天蓝色的。又看看我身上的裤子,旧的也不像话,干脆再买一条浅灰色的的确良长裤,从上到下,把我打扮得焕然一新!她还是用老办法,知道我舍不得抛掉那双脏兮兮的黑布单鞋,连同换下来的旧裤子,一件新短袖衬衫、两盒新鞋,一股脑儿捆扎在一起,猛看是一串鞋盒,让我提着走出商场。
街市上的灯光齐放,照得通明透亮。我羞赧地随着黄丽来到那家国营餐馆,为了怕遇见熟人,还是来到后厅上次我们坐过的那张临窗的桌子旁坐下,她突然想起什么,便笑笑说:“听老杨同志说过,你们两个初相识时,是在N城南一家小饭馆里,他买了两个冷盘,一个是干切牛肉,一个是南京特产盐水鸭。可惜上海没有那样的盐水鸭。今晚,我也是买一盘干切牛肉,用一盘白斩鸡代替盐水鸭;再来两盘杂烩凉面,二两五钱一瓶的白酒,与你对饮。”事已至此,客气无益,便也笑笑应允了:“悉听尊便。不过,一瓶二两五钱的白酒喝下去,大热的天气,我无所谓,你能受得了吗?上次在龙华寺,令堂……”
“没关系,上次是老娘亲多事。今晚我开心,陪你少饮两口,无妨大碍,高兴吗!”黄丽眉飞色舞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当我今儿中午接到小表哥的信时,我的头轰地一下吓昏了,正如你说的,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怕,是一个人没有出息的表现。我也想到,任何人只要把生死置之度外,就什么也不会怕的。到时候,只恐怕丢盔卸甲的不是我,用你的话来说,而是那个叫什么‘一疯’的了,不是吗,亲爱的陈兄?”
二两五钱一瓶的白酒,黄丽一时高兴,饮了一杯,没有一两也有八钱,对于一个从未饮过白酒的女孩子来说,确也难得。其余的,连酒菜、带凉面,都进了我这个大肚汉的腹中了。吃毕,我提着一串鞋盒,两个人凭借一路的灯光,天南地北的边走边谈,朝梵皇支路1号宿舍方向漫步而行。黄丽不曾饮过烈性白酒,那次随她母亲在龙华寺请客,她母亲不仅出于职业的敏感,也是对自己女儿的爱,坚决不让她饮烈性白酒,今晚她饮了一杯白酒,虽说不到一两,可是一路上她已显得很兴奋!她想起那天夜游外滩、即兴凑词的那回事,洋洋得意地对我说:“自从我把你那阕词,用工楷誊了一份,连同书信寄给我的老娘时,还真把她老人家吓了一跳,以为我爱上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冬烘”呢,所以她立即赶来看个究竟。老人家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人。至于可惜的,不是因为你结过婚有了孩子,最要命的是,你呀,不该姓陈!”我惊诧地问:“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因为我姓陈……”黄丽一挥手,打断了我的问话,她步履歪斜地笑着说:“这是一个谜,我不能把谜底全都交给你,那就没有悬念了。到时候,我会对你解释开的……”是呀,从未饮过烈性白酒的女孩子,一次饮了近一两的白酒,确实不是闹着玩的!这一杯烈性酒下肚,加之近来气候反常,气温升高,尽管已是晚上,她还是不胜酒力,头有点晕乎乎的,但她还不至于语无伦次。路灯光下,她牵着我的左手,仍在兴奋地说:“莫看老娘亲是学医的,对于古典诗词也还有些研究。我特地让她老人家看看,女儿独步他乡,不期遇到一位当今柳下惠式的文友,请老人家放心,天涯无处不知音!不过……”她用指头点了下我的额头,又故作娇嗔地说:“是我一时把话说过了头,谁知你是不是柳下惠?若是从你在西郊赏月时的举动来看,恐怕未必是……”
我见黄丽确实有点醉意,不敢怠慢,搀扶着她一步步捱到宿舍的大门口,大铁门关了,旁门仍然开着,我就着门灯的光亮,看一下黄丽手腕上的表,才八点多钟,心想时间还早,并未迟归、违纪,我的一颗心也就踏实了。我扶着黄丽刚进入旁门,灯光下,见孔荻从一楼的平台上飞步奔下楼来,伸手搀扶着发晕的黄丽不解地问:“排长大人!你把我黄姐带到哪块去的,弄成这个病西施的模样?”没等我开口回答,还算清醒的黄丽,用指头指一下孔荻的额头说:“你这张嘴……嘴啊,也真能说……说翻了天……我竟成……成了病西施啦?依我……我看,你倒像个小……小红娘……娘了……看你一……一副伶牙俐齿……俐齿、油嘴、滑……滑舌的样子……”
孔荻狠狠地瞪我一眼,灯光下,猛见我一身新装、衣冠楚楚的样子,一手提着捆扎好的一摞鞋盒子,一手搂着黄丽的肩头,便故意退一步尖着嗓子惊诧地说:“天啦!你们唱的哪出戏?还真冒出个风度翩翩的张君瑞来了!”她打开我的手,独自扶着黄丽朝楼梯上走去,一边低声而又俏皮地说:“原来我们的黄大小姐不想当病西施,而是要当崔莺莺,所以才叫出我这个小红娘,共同演一出‘待月西厢下’是吗?”见黄丽十分疲惫,不想斗趣说话时,她又狠狠地瞪我一眼,故作气冲冲地说:“你闻闻,你们两个这身的酒气。唷,吃饭、喝酒就忘了我,到这会,才想起我这个小红娘了啊?”说罢,故意抽身要走,被黄丽一把拉住,悄声地说:“好妹……妹!今晚是我请……请他,明儿我再……再单独请你,好……好吗?快……快扶我回……回宿舍,头晕的有些吃……吃不消了,光……光想吐……”
这时,我只好撒开手,让孔荻扶着黄丽一步步推上楼去。我提着一摞鞋盒,不想紧跟着就回到三楼宿舍去,故意在一楼平台上稍停了一会,怕与孔荻、黄丽她们一道上楼,万一被同志们看到了太刺眼,还不知道怎么疯说呢。就在这时,徐放、张扬等十几个男青年也结伴回来了,我一时不便躲让,灯光下,徐放快步登梯来到一楼平台,见我一身新装,手里还提着一串鞋盒,里面不知装的什么。他不由惊讶地说:“陈大排长今晚一身新装,必有喜事临门!是到请我们吃喜糖的时候了吧?嘿嘿……”
“像,真像!”一贯长厚的张扬,也在一旁打趣说:“下班前我们车间有凤来仪,下班后双鸿远遁,这一会看似孤雁伶仃,保不准下面该是鸾凤和谐?哈哈,我们陈大排长是牛肉粑子枕头——大婚(荤)在耳了!”莫看张扬才是个初中文化水平,平时又少言寡语,今晚他当着这么多男青年的面,居然文绉绉地说出这么一通话来,把个徐放说的疑虑重重,一个劲地追问下文。其实张扬也是个机灵鬼,外表上似乎长厚、温驯,而内心活动之激烈,毫不逊于他人!他知道说话只能点到为止,全都说白了、说尽了,弄不好会闹出事来的。于是,他眼珠子一转,圆圆的脑袋摇得像个货郎鼓,连声说:“我是信口雌黄,随便说说玩的,顶真入木的问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各位,得罪了,我先上楼。”说罢,得得得一口气跑上楼去,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才我就怕张扬把黄丽到洗毛车间找我的事给捅出来。眼见张扬口中留德,放下心来,也就懒洋洋的随大伙朝楼梯上走;而大伙仍在七嘴八舌的胡乱猜测,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瞎估计。灯光下,唯有徐放冷着个脸,有意随着我并肩而行,虽然未开口问话,看得出,他的脑海里活动频繁,苦于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但他仍不甘心似的,时不时朝我察言观色,直到进了三楼男生宿舍,他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