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过了下午四时,让过了下白班的人群高峰。因为在厂的唯一的甬道上,已很少见有工人们匆匆来去的热闹景象。活动室正中的门已关起来了,聪明的黄丽没有站在门前的草坪上等候,怕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很显眼,让少数还未散尽的下班工人师傅们看到不好。现在她又换上了在那天“赏月”的晚上穿的那一身衣服:白衬衫、蓝色劳动布短裙,因天气反热,没有穿劳动布的夹克上装;齐耳的短发,也没打蝴蝶结;脚下换成孔花凉鞋,一身朴素,倒也显得清新亮丽。但要比起在“赏月”的那天晚上,在精神上似乎有点萎靡不振。她掩在活动室的门边上,与厂甬道几乎形成个“死角”。她不时引颈眺望,一副急不可待的神情。见我飞步跑来,不由她高兴的蹦了起来!我伸手从油乎乎的背带工作裤的插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活动室的门,黄丽又高兴、又惊讶地说:“这钥匙一直是你保管的?”
“排长嘛!”我笑嘻嘻地说:“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黄丽大喜过望,她迈进活动室,好在这儿她来过不止一次,但还是双臂平伸,又蹦又跳,高兴得像只飞舞的“蝴蝶”,她飞舞了一圈,还是觉得南一间图书室里比较宁静,阳光又充沛,再打开东西两面的窗子,让室内空气对流。透过阵阵微风,室内顿时清凉了许多!黄丽突然想起上次,就是在这间图书室里,发现我和李文在此面灯长谈,勾起了对李文处处关心我的往事,半开玩笑半愠恼地嘟囔:“我说呢,原来是你们的熟门熟路。她的那块手表、大可以明目张胆的戴上,在那天西郊公园的晚上,还亏它为你打掩护;那十元钱用了没有?你就大胆地用吧,你要不用,她还不高兴,这就是我们女人的‘悲哀’。她那张便条,还在我的箱子里放着,也许有一天作为回送给你们的‘贺礼’。是啊,有如此幽静的好地方,这才是有了梧桐树,不愁凤来仪。”
“是的,眼前不就引来了青凤和鸣?”我笑嘻嘻地打断了黄丽还想无故怄气、逗趣的话头,急着问:“黄大小姐既有急事相告,何不说来,小生这里洗耳恭听!”黄丽在靠门口的一张大方桌前,拉过一只方凳子坐下,这才抬眼打量下我,不由惊恐地说:“天啦!你怎么弄成这个模样?”我也随便看了看自己,略带风趣地说:“没有什么变化呀,还不是你刚才在我们的车间里、看到的那副模样吗?相隔才半个多小时,难道就变了不成?请问你黄大小姐,我陈某人是变丑了还是变懒了?”我又故作挑衅似的说:“是你黄大小姐从一个白衣战士一变而成为清纯秀丽的窈窕淑女,所以才看不惯我们这些粗俗不堪的小工人了吧?”
“不。”黄丽一时语塞,便无可奈何的舒了一口气说:“刚才我只顾有急事找你,赶到你们车间时,光想找你谈话,当时并未注意到你的形象。啧啧!你看你,这件白色老头汗衫,已经脏成‘花斑牛’,灰头纳土的。这条背带工作裤,已看不出本来面目了,黑吱吱、油乎乎的。穿它上班才几个月?膝盖也磨的麻花之光,裤脚管也磨散了。你看看,怎么还穿这双脏兮兮的黑布单鞋?既不合劳保要求,也更有碍观瞻!办事处不是每人发了一双翻毛工作皮鞋吗?简直……”
“简直一无是处!对吧?”为了不让黄丽多谈题外话,我也不便坐下来,怕将身上的油污弄脏了凳子,便也逗趣地说:“你可是知道的,在下也是有过老婆还有了孩子,这辈子也用不着再相什么亲亮什么相,孤家寡人的弄惯了,就这么上班一身油、下班随身土,心安理得,来去轻松,不是很好吗?还是请黄大小姐示下,有何急事相召?”
黄丽忍不住抿嘴一笑说:“看你油嘴滑舌的,说得冠冕堂皇,谁知你是不是五花脐子、六花心啊?”她凑近我,用弯着的食指刮一下我的鼻子,柔声地问:“是谁在关键的时候,竟也把握不住自己,把人死死地抱在怀里,压得人差点喘不过气来?又是谁一时心猿意马,险些又要犯那以往犯过的错误。要不是我高瞻远瞩,从维护大局出发,稳住了对方的激情,避免了一场‘劫难’,怕这会……早已……”我一听急了!为了掩盖自己的羞愧,顺势一把握住她的玉腕,略用小劲,故意逼问:“谁是五花脐子、六花心了?陈某人还能算得上心地纯正、胸怀坦荡、落落大方。即或在关键的时候,有些失态、有些迷茫,但却能悬崖勒马、幡然醒悟,不作小儿女情态。”这时,黄丽也故作娇嗔地说:“疼!疼……你要死啦,怎么又来动手动脚的欺负人,还妄谈什么纯正、坦荡、落落大方?”
我听了黄丽的话,不由心中一惊!是呀,又不是在车间里和张扬、常青、庄重他们混在一起,可以打打闹闹、逢场作戏……在这里,怎能对黄丽也如此轻狂起来?联想到那天晚上在西郊公园借故缠绵的情景,不觉满面羞愧!我松开手,赶忙连声赔不是:“对不起!是我不分场合、不分对象、忘乎所以、又犯错误了……”再看黄丽那细嫩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不太显眼的油灰痕!
黄丽仍作娇嗔地说:“过去了的事情又何必耿耿于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再说,当时我也有责任,你也用不着包揽一切。眼下人家满腹心思、无处倾诉,你倒好,顺手送了我一只‘大罗马’,真是天意。这一来,注定我要陷入樊笼了!”一霎时,我见黄丽阴沉着脸、现出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立时使我清醒过来,连忙急着问:“遇到了什么事情,让你值得如此紧张?”黄丽从腰间抽出一条白色手绢,轻轻地揩着被我握脏了的右手腕,先自两眼发红、泪光闪闪,略带唏嘘的说:“人家有急事、难事才来找你的,求你替我想想法子。常言说,旁观者清吗,你倒好,帮倒忙,真是越帮越忙。”急得我又是赔礼、又道歉:“都怪我粗鄙无知,这不,弄脏了你的手了!”
“不是这个意思。”黄丽定一定神,指指凳子要我先坐下来,伤心地哽咽着,非常凄楚地说:“我有一个悲伤的身世,本想早就该告诉你的,苦于一时难以启齿。今儿,我收到了一封信,是远从西安咸阳寄来的,好像一声晴天霹雳,把我从醉梦中震醒过来。眼前我没有退路了,只有找你谈谈,为我想想办法,这个难题怎么解,怎样才能使我脱离苦海、逃出羁绊而重获新生。”
根据黄丽的语气和神情,我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示意要她平静下来慢慢讲。然而,有谁知道,就在这个十分文静而又恃才傲物的女孩子的身上,恰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悲哀身世,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地压在这个柔弱的、但又不甘示弱的黄丽身上!我坐在她的身旁,让夕阳从西边窗口射进,照亮了整个图书间,静静地听她娓娓道来。
解放前,黄丽的父亲是上海一家声誉不小的工商业资本家,他的妻子已为他生有子女;因羡慕黄丽的母亲黄素云的艳丽,把这位刚从医学院毕业后尚未就业的黄素云,千方百计的娶为“外室”。从此,黄丽的舅舅黄慕奇这个破落户,在黄丽父亲一手提携下,平地一声雷,也成了上海滩一家小有名气的工厂主。上海临近解放,作为大财阀的黄丽父亲,害怕人民政府一时不能容纳他,便全家迁居香港,决定重振家业。在长妻的淫威下,不敢携带黄素云母女一同赴港,忍心抛下妻女,暗下里,请黄丽的舅舅黄慕奇代为照看。据说,黄素云的丈夫为黄素云母女留下一笔可观的“生活费”,却被黄慕奇收进自己的囊中。这一切,黄丽的母亲在先并不知道,深恨这个负心的丈夫、凭空抛下她们母女,寄居在“娘家”,靠哥哥黄慕奇可怜的施舍,勉强维持最低的生活,直到解放后约一两年,黄素云通过种种关系,与香港的丈夫联系上,方才知道其中的原委。一气之下,黄素云向新政府申请,要求与前夫离婚。在新政府的支持下,黄丽的父亲也同意离婚,为了表达对黄素云的歉意,他从香港汇来一笔经费,可供黄素云抚养女儿成人;而且每年还为黄丽寄来生活学习费用,其丰足程度,不亚于国内一个正常的工作人员三四倍的工资收入,至今从未间断。
这时,黄丽的母亲黄素云,暗恨哥哥黄慕奇薄情寡义,决定离开上海,已携黄丽移居南京。她原是一所医学院的高材生,到了南京定居后,在一家大医院里担任内科主治医生,工作稳定,收入也高,母女们过着较为富裕的生活。黄素云囿于兄妹之情,没有和哥哥黄慕奇计较两次“卖身”的旧账,在亲谊上仍保持一定的往来。黄丽和母亲在舅舅黄慕奇的“照看”下,生活了十二年,直到读完高小,于1952年随母亲迁来南京,继续攻读到高中毕业。黄丽想起在上海的那段日子里,和母亲寄居在舅舅家中,那种寄人篱下的辛酸,难免要潸然泪下……
黄丽的舅舅黄慕奇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黄一鸣现在北京工作,也就是那天在西郊公园“赏月”的晚上,黄丽要我扮演的那个“大表哥”的形象;小儿子名叫黄一峰,比黄丽大三岁,由于父母的娇惯,儿时的黄一峰很顽皮,在家里像个小霸王!黄丽已开始读小学了,还经常受这个小表哥的气,趁姑妈不在家时,硬是要小黄丽趴在地上让他当马骑!至今,黄丽仍然记忆犹新。
当黄丽随母亲即将告别上海,迁居南京前,黄慕奇要妹妹黄素云同意等女儿黄丽将来长大成年,双方结下儿女小亲,要黄丽嫁给他的小儿子黄一峰。当时,黄丽的母亲迫于形势,也为了缓兵之计,作口头应允;她舅舅黄慕奇更有心计,请人作伐,写下了订婚帖子作为“要挟”,并且每年两次,按“学期”寄给黄丽一定的生活、学习费用,作为定亲的信礼。黄丽每想起往事,总感到心头像压着一块石头,憋得她气都喘不过来!
黄丽的小表哥黄一峰,自小娇生惯养,性情顽劣,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初中毕业,一度赋闲在家,三朋四友地学开汽车,失手撞伤了人,被公安部门关押起来!幸而受伤者未曾致命,只是重残,才落了个赔款后从轻发落。舅舅黄慕奇怕小儿子再惹祸,找关系把这个小霸王黄一峰送到远在陕西的咸阳纺校去就读三年,今年暑假正好毕业。
今天,黄丽收到一封信,正是她小表哥黄一峰寄来的。因为他听到父母去信说起,表妹黄丽已报名支边,现在正在上海培训,他决定也要报名支边,与黄丽一同到新疆边城毛纺织厂,打算将来两个人成家立业后,在祖国的边疆开花结果。因而,他父亲黄慕奇立即与边城厂驻沪办事处联系妥当。办事处领导当然求之不得,培养好的纺织技术人员送上门来,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中午,黄丽接到信后立即打电话到办事处,找到了老杨同志,证实了这个消息,她又急又气,差一点没气晕了过去。因而,她提前二十分钟,赶到洗毛车间,约我共商对策。这时,我见黄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从内心为她焦急!可是,光焦急又有什么用?我轻舒了一口气,婉言劝慰她:“古人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八字还未见一撇呢;船没沉,你急着往水里跳干什么?只要你拿定了主意,不买这个账,他黄一峰又能把你怎么样?难道还能像儿时,再让你趴下来给他当马骑?新《婚姻法》早就颁布了,政府有的是法律,他黄一峰借一百个胆子,谅他也不敢胡来。”我见她听的愁云顿消、眉开眼笑,接着说:“你也不要过于气愤,几年不见了,说不定你这位小表哥变了,变得通情达理,变成一个美男子,看你到时候怎么办?嘿嘿嘿。”我笑着站起身来,做出个准备逃走的架势,深怕气急了的黄丽要扑过来打我!
果不其然,黄丽真的向我扑过来,我将油乎乎的手伸到她的面前,她见了不由得倒退一步,笑着说:“该死的!人家向你求救,你倒好,拿人家开起心来,该不是个冷血动物?”
“好啦,别骂了!”我忍住了笑说:“不逗一逗,你黄大小姐能这么开心的笑吗?你要记着,只要你的船头坐得稳,不怕浪来颠!当然,未雨而绸缪也是必要的。下面,你就参照我的方法,亲戚仍当亲戚往来,表哥还是表哥,这一点,谁也赖不掉的。听说了吗?将来关于表兄妹做亲,国家会有新的政策和说法,因为表兄妹血缘太近,不利于下一代成长。这,也许又是你未来的一道防护线。哎!你看过京剧‘空城计’吗?诸葛亮稳坐城楼,静心操琴,能退司马懿十万大军,关键是‘沉着’二字。只要你打定了主意,沉着应对,等他黄一峰来了,你演诸葛亮,我演赵子龙,拥兵后卫,严阵以待,看他还敢怎么一疯(峰)吧!”
黄丽开心地跳了起来,笑着说:“照你这么简单的几句话,把我的心说活了,看来,我那个小表哥肯定不是你的对手!好啦,警报已经解除,我在厂大门口等你,你快去厂浴室洗个澡、换换衣服,今晚我们不在职工食堂吃晚饭,我来请客,还在街的斜对过那家国营餐厅,好好地慰劳慰劳你这位足智多谋、临危不乱的有功之臣!”
“是!微臣遵旨,谢主隆恩。”我正欲调侃几句,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猛又想起一件事,急着说:“慢!我说黄大小姐,看来既要掌握政策,还要讲究策略才对。你要一如既往,有机会还是抽空去看看你的舅舅、舅妈,不妨听听他们怎么说。如果他们对你逼紧了,你就很自然的甩几句符合政策的、能上纲上线的话,先在他们的头上泼了几瓢冷水,让他们清醒、清醒。可是话说的不要太硬,太硬了反目成仇,他们会破罐子破摔;但也不能太软,太软了拿你不吃劲,他们还是会我行我素。就是说,要不即不离、不卑不亢,既要让对方感到有分量,还有点棘手、烫手!还要让他们有回旋的余地,不至于急着反目!然后……”我故意拖了个长音,俏皮地说:“赶快写信,告诉你的老娘亲,就说,未过门的女婿要来拜见老岳母了,问娘亲,女儿我该如何善待?”我说着,又怕黄丽缠着我“兴师问罪”,于是,拔腿就往中间台球室内跑,接着又奔出了活动室。等黄丽回过神来,跟着撵了出来站在活动室门口,又是跺脚又是骂:“该死的!你又满嘴嚼蛆啦?看你等一会吃晚饭时,我不用筷子摔你的嘴。”她骂归骂,还是小心的察看一下周围,发现图书室的窗子没关,就又踅回去关好了两扇窗子,走出活动室,又反手将大门带紧、关上。这才假装成一副消闲的样子,缓步走过草坪、走上甬道,背向火红的夕阳,再向厂大门口慢步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