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发觉公园里照明的路灯不多，隔好远才有一盏，但不影响我和黄丽的行程，那一轮银盆似的月亮，似乎真的比昨天晚上的又圆又亮。我俩沐浴在这如水的月华中，那庞大的、一望无际的西郊公园，就像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银色外衣，给人们一个陌生而又奇幻的视觉观感。

有一大阵子游客朝我俩正面走来，为了怕真的会遇上熟悉的人，双方不仅尴尬，而且会生出是非，黄丽急速将我拉向紧挨着路边的一簇小型叠石群。这是一组假山石，沿着路边逶迤西向，最高的一处假山石，垒得还没有我人高，只能遮住了我的下巴。路上行人虽然近在咫尺，月光下也只能看到我头上的那顶“博士帽”；而我的双眼，透过黑镶边的平光镜，大可瞧清路上的每一个行人，而在这一组假山石旁，又是一片疏疏落落的植物林，林子虽然不大，月光下，一时也没心肠去辨别那是一些什么植物，但足以让我和黄丽在紧急的情况下，有一个隐身的地方，或者说成是回旋的余地。看来，这里的地形地势非常好，充沛的月光，尽情倾泻在我俩的身上；而错落有序的叠石群，高的像屏风，遮住了行人的视线；低矮的又可以当榻、几，当坐凳，我与黄丽促膝而坐，不妨尽情说笑，不怕被路人看见！因为，不仅有一长列高矮不等的叠石群遮拦，更有一条在道路与叠石之间，四五米宽的草坪，路人尊重绿化、爱惜草坪，是不会轻易践踏，到叠石后面来寻觅什么的。何况，这里离公园大门口又近，只要听到要“清场”，便可立即快步出门，如果再往公园深处走，无论是在时间上还是隐蔽上，就不那么相宜了。因此，黄丽决定：今晚就在这里赏月！

我和黄丽选好了两块高矮得当而又相近的平面叠石，并肩坐下后，突然想起刚才在大门口的一幕，不知道黄丽与那些人说了一些什么话，竟然让守门的一群年轻彪悍的管理员们自甘违反制度，破例允许我们俩进入公园的？于是，我直愣愣地望着她，希望她能说出个究竟。黄丽也似乎不得不将与那个管理员的对话告诉我，免得我狐疑不定，今晚这个月说什么也无法赏好。在这清粼粼的月光下，她不满似地瞅我一眼，将手中的布袋小心翼翼地放在身旁另一块较为平整的叠石上，又懒懒地将她的脑袋枕着我的肩头，娇嗔地说：“看你问得多新鲜？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难道我会为了求得赏月这么个芝麻大的小事，要以身相许不成吗？”我听了又急又气，连忙将她扶正坐好，又怜又爱地斥责她：“谁要你这么乱说，难道我会是那么小心眼子吗？我想问清你如何说通对方，破例准我们进园子来的。”

“噢，原来是这个意思，为什么不早说明白，让我暗下里看轻你？”黄丽就像一位出色的演员，她能随机应变、对答如流！她神气地笑笑说：“这有什么难的，对那些戴着个红膀箍、自以为了不起的瘪三们，只要说几句漂亮而又令人费解的谎话，问题不就解决啦？”说着，她又侧身歪倒在我的怀里，仰望着没有一丝云彩的晚空和那蓝天星点，满怀爱意地说：“我说，你是我的亲大哥。因为我们两个的脸型很相像，所以他们就不怀疑了，我还说，你现在北京一个重要的政府机关里工作，这次回沪探亲，耳闻故乡开发不久的西郊公园很有特色，故而连夜来看看，因为明儿一早就要乘火车回京了。”说着，她先自忍不住“格格”的仰天大笑，笑得是那么甜美、那么纯真，一点也不像在说假话的神情。

在这样一个特定的、而又毫无管束的情况下，一对年轻男女独处一隅，双方又是这么情意缠绵，此时此地，能会有什么“约定”、什么“戒心”，拴得住这一对即将要脱缰的野马吗……我的心在“怦怦”狂跳，热血在周身沸腾。也许我是亲身经历过当年那个重大危难的关系，曾经遭受过集体批判、邻里无情的指责、亲人无限的哀怨和自己良心上的不安，使我在方凝玉事故之后这两三年中，在男女之间的爱恋上，说得上是心如止水。来上海后这几个月，尤其是在与黄丽的交往中，我仍然死死地牢记住以往惨痛的教训，决不动摇，决不再犯。因而，在一次次近距离接触时，尚能保持清醒、冷静，时刻把握住自己，不让心猿意马与一时的放纵，再次毁了自己脆弱的虔诚。可是眼前，有如此一位年轻、美丽、活泼、多情的女子仰躺在我的怀中，四周一片宁静，似乎这天底下只有我们这对无拘无束的“情侣”，是这么大胆、热情奔放地在嬉戏。即或是什么柳下惠再生，抑或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在这“熔岩”中心甘情愿地化为灰烬！

正当我把持不住自己的意志时，调皮的黄丽似乎意识到我将会有一种特殊的举动……于是，她轻缓地撑起左臂，托住了我即将下移的下巴，用小拇指故意拨弄着我唇上的假胡子，柔声地、微笑地、一字一句嗲嗲地说：“你想干什么……要知道，我是你的小妹，你是我的亲大哥，连公园里那几个无聊的管理员都知道了……你……你是想要乱伦……”她见我猛吃一惊，又迅速放松了紧紧搂抱着她的双手，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从平光眼镜里透出一副惶恐不安的神色，整个人已呆若木鸡。此时的黄丽，意识到自己措辞不当，尽管在语气上仍是那么柔情蜜意，可是“乱伦”一词的分量太重了！她知道，对于我这个酷爱古典文学，深懂旧礼数的人来说，是最敏感、最看重、也最经受不起这种有伤人格、有伤风化的指责！因而，她怕吓坏了我，伤害了我那可怜的自尊心，便又娇声安慰我：“好啦，好啦，是我用词不当，就当我这个缺乏文学修养的小妹信口雌黄说了玩的……这样吧，反正人生是个大舞台，生旦净末丑，大可以逢场作戏，就让我两暂借这个西郊公园里一派空濛的景色，不妨共同上演一个节目，节目的名称就叫……”她一边借故寻思题材，一边用手摘下我脸上平光眼镜，又将我头上的博士帽朝脑后推一推，凭借着皎洁的月光，漾起了一脸的笑容，低声而又娇羞地说：“就叫做‘兄妹月下巧抒情’好吧，今晚我就让你大大方方的亲一亲！不过，只能是象征性的、马马虎虎的亲一亲，以便了却我们双方多日的心愿。”在这个关键性的时候，她似乎忘记了多次主动亲我的情景，竟像一个小孩子似的一再叮嘱：“轻轻的、假马假马的亲一亲……”她几乎是在半迷醉的状态下的一种“呓语”，仰躺在我的怀里，微闭着双眼，小心翼翼地在等待着我的双唇。

此时的我，由于在前受了惊吓，情欲之念已失去了大半，虽然及时调整了情绪，理智还是占领了上风，那“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至理名言，在我的脑海里翻腾。可巧这时我那不争气的肚皮，因饿了的原因，突然鸣起了“咕噜”声，仰躺在我怀前的黄丽，闻声便一拗身子坐起来，抱歉似的说：“你看我这个人多麻木，我和你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呢！我们女娃儿无所谓，难得一顿不吃没关系，一个男子汉怎么行？常言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看看，我带来了好多好吃的……”说着，她从我的腿上抬身站起来，俯着脸，伸手从身旁那个低矮、平整的叠石上，提过那只蓝色布袋子，又坐回到我的腿上，像玩魔术似的从中摸出一只铝合金饭盒，打开盖子，从中散发出一阵诱人的熟食品香味。迎着明亮的月光，我仔细一瞧，乖乖！整个一个扁方形的饭盒子里，装有不少干切牛肉片和切成细丝的五香牛肚、鸡肫，以及两只油煎荷包蛋，这简直就是个杂烩式拼盘，一股香气沁人心脾。在这当前市场供应紧张时期，要有多大的经济能力，才能备上这一盒子熟食拼盘！接着，她又摸出另一只饭盒打开，内里放着两只苏式月饼，多像是两个同心圆，我一时又惊又喜，只好暂把“情意缠绵”放在了一边，先来招待好自己的肚子再说。

这时的黄丽，侧着脸在我的腮帮子上爱抚的一吻，愉快地说：“这都是从我舅舅家带来的，你不带来还不行！他们深怕我会饿着似的。其实，我是趁机特地为我们来此赏月、而有心带来的。可惜没有酒，要不然，我们俩共同‘举杯邀明月’是何等的风雅？”她见我急着想吃，因没带筷子，深感遗憾，只好用她那洁白纤细的小手，拈了一片牛肉放在我的嘴里，并且笑着只准我咬出一半，而将另一半放进自己的嘴里嚼着，两眼反射出柔情的目光！我随意地咀嚼着，笑着低声问：“一个爱洁成癖的人，今天又怎么不嫌脏了，敢吃别人的口水菜？”

“嫌脏！嫌谁的脏？”她又在我的腮帮子上亲了一口，微笑着说：“兄妹之间，还能相互嫌脏，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于是，她又拈起一只油煎荷包蛋，她先大大地咬了一口，将另一大半全都塞进我的嘴里，快活地边嚼边说：“我叫你说嫌脏，我就叫你尝尝我的口水汤！”我一时忘乎所以，情不自禁地想用我油晃晃的嘴唇，回敬她一个吻时，却被她巧妙的让过，并且用手指轻点下我的额头，佯嗔地说：“今后最好由我来主动亲你，这是妹妹对哥哥真诚的爱；反之，意思和味道都变了，将会变成一对男女的……”她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我明白她的意思，为了掩饰我内心的空虚与不安，刚想伸手也去拈一片牛肉如法炮制回敬她时，冷不防，被她用纤细的小手拍打下我的手背，阻止了我的行动；而是仍然由她拈来拈去，情愿一个人包办下去。看来，这个“洁癖”还是嫌我的手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