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农历8月16,星期日,也是黄丽约我欣赏那“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的真正意境的日子。所以,我的心思全都集中在这个问题上面,一天一夜无时无刻不在悬念之中。
在昨晚,也就是“集体赏月文艺活动”之后,李文和我在一楼的平台上,作了长时间的谈话。她的每一字、每一句,无不深深地打动着我,因为这是她对我发自内心的关怀。也真难为她了,仅仅四个多月的时间,她对我作了较为详细的了解,才会有如此真诚、细致的关怀。最后,不仅不肯收回上海表,竟要我大胆使用,聊作纪念;还慷慨解囊相助,虽说这十元钱是她借给的,作为日常消费,可是我越想越觉得不妥!这手表明明是黄丽逢场作戏,故意让我戴上闹笑玩的,怎好认为是作为礼品赠送呢?也许昨晚李文一时改不了口,故而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我若不知进退而麻木收下,岂不贻笑大方?于是,暂时收下,等今后有机会完璧归赵就是了。再说我对她的家庭情况不了解,她的家是在新疆吗?显然不像!从她日常偶尔透露,她的父母弟妹仍在苏北老家,她连回家看望亲人的念头也没有;也许她是想在学习结业之后、返回新疆之前,一定会回老家探望一下父母的。那么,新疆是她的什么家吧,是婆家?难道她已结过婚了吗?这也不像!一个出了嫁的“少妇”,说什么也保持不了青春的娴静、一个未婚女子应有的青春与飘逸。日常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没有半点那种“少妇”的浪漫。因为,她用她那严肃、谦谨和对男女众青年一份至诚至纯的爱心,换来了“冷美人”的称誉。这位众口一词,全体推崇的“文姐”,实在看不出她是位已婚的人!不管怎么说,目前她领的确实是“徒工”的工资,每月只有十几元的经济收入,怎能会有余资买表、借钱支持我呢?当时我要不收下手表和钱,将会给她带来难堪;收下吧,又不妥!这钱,尽管她说是借给我的,又把让我还款的日期、延长到无休止的未来,这分明是不要我还了,是变相的“资助”,这钱我能收吗?是的,目前我在经济上确实很紧张,急需要这笔钱来缓解一下危机。可是,作为一个青年人,尤其是一个男人,总应该有点骨气和自尊,无辜接受别人的资助,这非亲非故的,又能作何解释?我还想到,在经济上李文不能与黄丽比,尽管我对黄丽的家庭状况也不了解,但对黄丽日常的经济开支,以及那位在南京某医院当内科主治医师的黄妈妈,出手是那么阔绰,没有一定的经济能力能行吗?或许她的父亲是一位富商巨贾。不过,在社会主义今天,政府经过“对私改造”,国内所有的商贾,都已形成了“公私合营”,私人资产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不过,黄丽也从没提说过她的父亲,确实是个“谜”。但她的家庭经济条件好,不是凭口说的,而是看行动上做的:在龙华寺五桌中等筵席,出手就是好几百元,能是口头上说得了的吗?所以我敢肯定,黄丽家的经济条件要好过李文多少倍,是毋庸置疑的!因而我对黄丽的资助尚能接受,而李文,我说什么也不敢放肆。为了缓解眼前僵持的局面,我把手表和十元钱暂且收下,等和黄丽协商后再作决定也不迟。
也许昨晚想得多睡得也迟,好在今天是星期日,也就大胆的睡了。哪知道一觉醒来时,直觉得阳光普照,宿舍里已空无一人。就连推心置腹的张扬,也不见他的影子。我急忙撩起蚊帐,想看一下门头上的电钟。又一想,现存的一块新手表,就放在枕头边下,何不拿出看着?于是一伸手摸出手表,好在是星期日宿舍里无人,坦克型表带,戴起来很方便,干脆大胆地套在手腕上,仔细一瞧,老天啊!已接近十一点了。我便以错就错,起身后叠好被褥,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想到今晚与黄丽有约,本想穿上黄丽为我买的新衣服,因前天穿了,昨天又刚洗过;再说,星期日穿得那么整齐、醒目,反而会引起同志们的怀疑!于是,我拣了一套平常舍不得穿的衬衫、长裤,旧虽然旧些,但还说得过去,记得还是今年五月初来上海时在火车上穿过一回,那可是我过去出客时才舍得穿的。但脚下一定要穿黄丽为我买的那双崭新的皮鞋。因为人的一身装束,最关键的是在脚下,能有一双好的鞋和袜,服饰上差一些也就无所谓了。好在我的这条裤子,虽不能与黄丽买的新品牌“的确良”相比,但也是半线卡的,那天趁人不备,我用一只搪瓷缸子、装了一缸子滚开的热水,把这条裤子的两条线熨了一下,还真熨得平平整整、有棱有角,穿在身上,再配上那双新皮鞋,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呢!
一切就绪,我又拿出零钱数一数,因为这两天我没有花费一分钱,吃饭用饭、菜票,故还是七角多钱。想起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汉,挣不来较高的工资侍奉两位老母以及养家糊口,靠省钱过日,多么寒碜和无能……好在有李文的十元钱也带在身上,尽管自己一再警告这钱不能花用,但有这十元钱垫底,出门这腰杆子也硬正多了!怪不得人们常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钱,是人的胆啊!这时,我才似乎得到了验证。要不然,光凭身上这七角钱,能敢陪黄丽出门玩去吗?再如有了这十元钱,还会怕小辣椒等什么人逼得我捉襟见肘吗?可是,一想到这十元钱的来路,免不了一脸的羞惭,但也涌起了对李文的一份感激之情。
我安闲地走出了宿舍,带好了宿舍的门,沿着水泥楼梯漫步走下去,脚下的新皮鞋踏击着楼梯,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目前好在是我一个人,倒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这音乐般的声响,是那么舒心惬意。猛然想起李文她们,四楼女生宿舍里有人吗?我侧耳听听,不会有人,因为楼上寂静无声。好在秦玉琴昨晚不曾回来,黄丽也有可能还在她舅舅家。李文、孔荻、费小曼她们呢?以乔西娅为首的十名少数民族女孩子,和其他女孩子们不同,她们是离不开李文的;遇有节、假日休息、李文更是不放心她们。她们是各自分散还是整体出去玩了?是啊,要不是李文同志,我这个“排长”能算关心群众吗?简直要惭愧死我了。还有小胖子张扬,今天下午他一定会去参观袁平他们的摔跤友谊赛,因为又是“决赛”,昨晚的“预赛”他没有看成,今日下午他能不去吗?有可能他已提前安排了午饭出发了。但不知比赛的场地在哪里,我也忽略了问他们一声。又一想,反正我也不想去看,尽管昨晚李文一再叮嘱我,要我和张扬他们结伴去看的,但是她哪里知道,今晚六时我与黄丽有约,到全上海最佳的去处,去欣赏那“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的特有境界。猛然,我又想起了老冤家徐放,今天,他会有什么活动?昨晚,也许他会找到孔荻,作深刻的检讨后,两个人相约于今天去上海一个什么地方“幽会”?要是如此,这一对郎才女貌很是匹配的。不过,小胖子张扬也对小辣椒心仪已久,看近况,他怎么也抵不过徐放的优势。昨晚他们两个同歌同舞、卿卿我我的场面,又在我的眼前浮现。其实也说不准,用孔荻的话说:“他小徐三朝秦暮楚的,跟这种情感不坚定的人,说什么也走不到一块去。”真要是那样,哼!他小胖子很有一股锲而不舍的钻劲保不准还是他徐放的劲敌呢!
我边走边想,不知不觉下了楼梯,越过庭院来到门口。门卫老王师傅正在他的门卫室兼做卧室和厨房里忙他的午饭呢。因为星期天工人不上班,也没有运货汽车进出,像早晚下班后一样,关上了铁大门,牙开着小旁门,也许他还以为楼上的男女学员都已全部出去了,也就精心地忙他的午饭。我也不想惊动这位老王师傅,想轻手轻脚地溜出门去。没想到他警惕性特别高,哪怕有个影子闪动,他也要看个究竟!当我刚要跨步迈出旁门时,直听老王喊:“侬是小陈?回来!有侬咯信件。”说着,他拿出一封信和一张便条走过来,我上一步接过信件,内心惭愧的连声道谢后,瞄了一眼信的封面,原来是南京两位老母寄来的,便急忙拆开一看,是母亲请人代写的平安信,说是钱已收到了,比往常多了六元钱,生活上宽松多了,二老身体还好,就是成天想念儿子。看后,心中不免一阵酸楚!心想,儿子无能,不能多挣钱孝奉二位老人,每月只能寄去二十四元,逢年过节就多寄六元,两位老人也才三十元的生活费,又能“宽松”到哪里去?可是二位老人已经知足了,其含义无非是让我这个做儿子的放心,希望我安心工作,每月能到时候寄钱回去安度晚年。可惜儿子只有这么大的能耐,这个月多寄了六元钱,就力不从心了!将剩余的钱尽量从节约出发,买了饭菜票和急用的一支牙膏、一块肥皂,仅剩下七角多钱,勉强用作零花,日子过得够清苦的!幸好那天小辣椒放我一马,没追着要我请客,要不然,身上一文不名,那才是寸步难行。昨晚,幸好有李文借给我十元钱,总算让我安下心来,眼前又浮现起李文那真诚的面容!于是,我又打开了那张便条,原来是李文留给我的。他知道我仍在熟睡,也不想干扰我,只是告诉我,在孔荻和张扬的怂恿下,领着费小曼和乔西娅她们一大帮子人,也去看下午袁平他们的“摔跤友谊赛”,招呼我如果有兴趣,大可临场一看。可是,这位聪敏的“文姐”,她也没有说明地址,叫我如何去找寻?也许,她以为我早就知道比赛的地址,故而不用写明白,也是很有可能的。
我再向门卫老王师傅道谢,正欲举步离去时,这位王师傅又郑重地看我一眼,见我衣着虽不名贵,但很整洁,那条半线卡的蓝色长裤,两条线被熨得笔直显明;尤其是脚下一双又黑又亮的新皮鞋,为我增添了不少光彩。他点点头又看一看,嘴里连声说:“看不出,侬还蛮有派头嘛,小伙子长得咯帅气,不错!”我羞赧地一笑了之,便拔步走出旁门,身后还是传来老王师傅的赞誉声:“这小子真个是好帅气!”我听了心中尽管乐滋滋的,但一想到手腕上还带着一块崭新的手表,从未戴过手表的我,一旦被人们注意到了,又怎么自圆其说?赶忙又除下手表,放进裤子的插袋里,一颗心总算是安了下来。我呀,这患得患失的心情,何时才能得以根除?可是,又想到整个一下午,还有五六个小时的等待,等待令人心醉的黄丽到来,我又能到哪里去消遣呢?一时又没了主张。
中午,我在职工食堂饱餐一顿,不仅把早餐补上了,还照顾到晚餐。因为不知道能否准时等到黄丽,往常总是她主动筹办餐食,今晚我还能被动地等待吗?如果我要是主动去筹办晚餐,我这个穷光蛋,也就不得不启用李文的十元钱了。至于我说过“坚决不用”的话,也就成了自食其言。
午饭后,我想了好久,不知去何处消磨时光好。一个人去逛街吗?那是“呆子”们干的事;逛商店?也不行!光看不买,不觉得无聊;再说,倘若跑远了,一时不能赶回来,耽误了晚上与黄丽的约会,那将是天大的过错!突然间,我想到了工会图书室,不由我的神情为之一振!图书室就在厂工会活动室里的南一间,在那里我们开过好多次会议,眼见满架子各类图书,就是从没有空闲翻阅过。今天是星期天,办公室全部休息,三班倒的工人师傅们更没有时间去看书,那里肯定无人干扰。工会活动室有三大间,正中一间是台球室,室内有一只电子钟,往常是我这个没有手表的人好准确地掌握时间。如今,我的裤子口袋里放着一块不敢戴在腕上的表,对时间的掌握更加无误。那里离厂大门口又近,万一大意耽搁了一会,只要猛跑几步、也就能赶到厂门口了。于是我信步走出职工食堂,刚踏上甬道朝工会活动室方向徜徉,突然身后有个熟悉的口音喊:“陈排长!侬慢走!”我回转身一看,原来是保卫科的小曹干事,他那张多变的“政治脸”,眼前变得特别和蔼、也特别亲切!因我尝过了他那多变的魅力,日常见到他,我总是尽量避开他,很少与他正面打交道。如今,甬道上光溜溜的别无他人,我无处躲闪,为了不使双方难看,我还是硬着头皮与他点头微笑,静等他没话找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