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说,“民不与官斗!”尽管是人民公安,作为一个异乡的、临时寄住在上海学习的我,一旦背上了“被告”的名称,就已如芒刺背、寝食不安,还要面对众多不明真相的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纭……幸好原告二胡已自动退出,我就应该顺应形势、急流勇退,难道还要与执法的公安部门去争什么短长。于是,抬手从面前的桌上拿过两张便条和信,尽管信还没有过目,因一时情急无暇去看,更不想多说任何话,默默地转身就走。身后隐约传来那位公安员的一声冷笑!我也顾不了这声“冷笑”的含义是什么,也管不了许多,径直朝询问室门口走去。这时,李文和黄丽她们一行四人,已在门外静静地等待。
出了派出所,五个人驻足在街道旁,打算下一步的去向时,孔荻见我一身新装,不仅脖子上套着小挂饰属相,左手腕上还多了一块银光闪闪的新手表。不由她心头升起了一股怒意,又见我手里捏着信纸和便条,站在街道边上低头发愣,便一伸手拦住了大伙,故意狠声恶气地说:“姓陈的!从你来上海起,惹出一连串的麻烦事,只有文姐和黄丫头鬼使神差地袒护你,为你说了多少话、做了多少事、恼了多少人、受了多少气?就连我孔某人也跟着鞍前马后的受累,难道你一点知觉也没有?好啦,趁今儿‘灾星’已退,眼下安然无恙了,你也该松松荷包,孬好请我们一次客,也见得你姓陈的知情懂义、有恩必报啊?”
我已经回过神来,赶忙把手中的两张便条和一页信纸,一并塞在李文手里,一时忘了信尚未看呢。也就忙对大伙说:“圣人的话有道理,陈某委实命运多舛,屡遭事故。承各位情多方关照,倾力相扶,帮我一一度过了难关,我理应要感恩酬谢。”说着,从口袋里一把掏出仅有的七角钱,羞赧地说:“在下仅有这些了,要不是替二胡买张车票,钱还要多点。诸位看着办吧,怎么请、请什么?”
李文瞅了我一眼,带着半同情、半奚落的口气,面对大伙说:“你们看他这付穷酸相,七角钱能请我们四个人的什么客?一人一碗光面条也不够。只要你有心请我们客,也不争这一时三刻,等你多晚有钱了,手头宽裕了,再请也不迟。小费刚才不是说了吗,今天中午职工食堂加餐,据说是每人一个‘狮子头’,不去吃也就可惜了。还是回厂吧,何况厂近在咫尺,大伙以为如何?”
“我同意文姐的意见。”是费小曼文声静气的说:“省下排长这七角钱,留给他作为下半个月的零花钱吧。放着现成的‘狮子头’不吃,也是浪费吗!”
“浪费,浪费,浪费你个头!”孔荻故意咬牙切齿地说:“你们一个个都来袒护他姓陈的,用了他这七角多钱就心疼啦?穷,他穷什么吗?你看他这身穿戴,珠光宝气的,什么时候买了一块上海表?办事处王主任和老杨同志,人家还没戴上呢,倒让他一个‘穷光蛋’先戴上,你们还说他穷。你们再看,这颈上的小挂饰多日未见他再戴,今儿来派出所反而戴起来,你不怕公安员扣你个‘资产阶级大少爷’的大帽子,你充的什么大头鬼?好吧,就算你穷,穷归穷,客该请的还是要请,正所谓‘人情不是债,头顶锅儿卖’!你们可怜他,我孔某人不信那一套,就仅这七角钱用,哪怕请我们喝杯白开水呢,也见他姓陈的一份心!”她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篇,正欲伸手接过钱时,被一旁的黄丽冷不防“啪”地打下孔荻的手,也学着咬牙切齿地说:“圣人应该以人为本,怎么能在大街上拦路打劫?你不是要人请客的吗?那就跟我来。”说着,便又笑嘻嘻地面对李文和费小曼说:“姐妹们,这个情早晚总是要还的,择日不如撞日,中午这一餐还是我来请,堵一堵她假圣人的嘴,要不然,她会成天喊着要我们为情……”
“你们?”孔荻她见缝插针、一着不让,指着黄丽的鼻子说:“你们是谁?就你这位假哥哥、真对象;还是假对象、真哥哥?好啊,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为朋友两肋插刀、慷慨相助呢,用什么‘自我毁誉’的手法、救难于一时。古人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说法,你们倒是干净利落,栈道是明修,陈仓也是明渡,看你们下一步怎么向大华厂七十多名同学交待,怎么向办事处领导交待?”
黄丽一手拉着李文、一手拉着费小曼,朝不远处的一家国营餐厅走去,故意不接孔荻的话茬,并且一本正经地说:“我早说过,陈柯是我哥,也是我娘亲的指示,错不了的!我们兄妹亲情,他有难处,诸位鼎力相助,这个情怎能不酬谢呢?职工食堂中午加餐的事,反正是见卡用餐,中午没吃,晚上一样能吃得到,急什么?今儿,陈兄的事基本了结,中午正好相聚,一来酬谢,二来庆贺,是两全其美的事情,省得她死圣人像疯了似的,唠叨个不停,还出口伤人!”
这时,我悄悄地除下了腕上的手表,放进了裤子的插袋,等有机会再暗下里还给李文。因为刚才孔荻说的对,这名贵的上海表,能是我这样的人戴得起的吗?再说,我也不能这么爱慕虚荣,一旦让领导知道了内情,我陈柯还能值三分钱吗?至于颈上的小挂饰,我尽量将衬衫领子往上提一提,让领口尽量将绒线遮盖住,等回到宿舍一定也要除下,免得招来口实。这时,我又怕孔荻听了黄丽的话真的会生气,赶忙做个邀请的手势。哪知未能得到孔荻的认可,她一摆手,拔步尾随黄丽她们而行,并且气森森地说:“谁要你这个‘吃软饭’的献殷勤?反正我的脸皮厚,黄丫头怎么贬我都不怕,只要有饭局,我管它呢!”她紧几步追上黄丽,还是牢骚满腹:“任冇一村,不冇一家。为你哥哥的事,人家胖子也出力不少,说得上肝胆相照,千万不能落了他!”
大伙闻言觉得有理,但一时又如何找到他呢?突然,是费小曼手一指,高兴地说:“说曹操、曹操到!你们看,街对过、我们厂的大门口,那不是张扬、张兄弟吗?”说着,她跨一步站在路牙子上,招招手,尖着嗓子喊:“张扬!快过来,快过来!”也许张扬早就发现我们了,以为我们要回厂里去的,也就不急着迎过来。后又见我们没有过街回厂的意思,又见费小曼像只喜鹊似的,朝他喳喳叫,知道情况有了变化,好在余姚路就这么几丈宽,他也是随身工作服,便急步走过来。当他了解情况后,高兴得一蹦三跳快活地说:“排长解除警报了,黄姐又酬宾请客,厂里中午的加餐菜留着晚上吃,真是好事接踵而来!”说罢,便主动将大伙领进这家餐馆,并在餐馆的最后面,找到一张临近窗口的雅座,俨然像个招待员,让大伙按他的意思一一坐定:他请李文陪黄丽正中坐主席,孔荻和费小曼对席相陪,我在右侧背窗而坐,他自己自甘居末,兼充“招待”。真的招待员来了,黄丽主动和对方用上海话安排妥当。在大伙静等开席之时,李文趁机拿出我交还给她的那张蔡小娟的信,她知道当时因急于交给公安员释疑,大伙还尚未过目,便先递给身边的黄丽。黄丽接信只扫了一眼,便交给左边的张扬,接着是孔荻和费小曼,当信纸传到我的手里时,我才有机会专心致意地看下去。全信就那么几句话、百十个字,内容是:“文姐,您好:我已安全到达目的地……听你的话,为了不给陈大哥添麻烦,我的详细地址就暂不写了。经朋友介绍,我在附近一家木材加工厂打工,今后我会及时与您联系。请向各位姐妹们问好,向陈大哥问好,特别要向黄姑娘问好,祝她永远幸福!小妹,蔡小娟。”我捏着信纸暗想:信上未曾写明地址,信封上肯定也不会写明,他二胡怎么就单拿走信封了,竟然还大喜过望。大伙见我呆呆地发愣,以为我仍在担心蔡小娟的安危。黄丽却带有几分不悦的情绪说:“这时候你又发什么愣,是不是因为那个二胡拿走的没有写明地址的信封而空欢喜一场?要是这样想你就错了。那个自以为聪明的蔡小娟也错了!再没有写明地址的信函,但邮局的‘邮戳’是错不了的。胡明礼比你们两个都精明,岂有不高兴、不去千里寻妻之理?承她的情,还要向我祝福我知道她还在吃我的醋,她哪里又知道我真正的心思……”
李文见黄丽的情绪不对头,知道黄丽也在误解了文化不高的蔡小娟……她也不想对黄丽多安慰,怕安慰得不是时候反而破坏了情绪,直接影响就餐的氛围,让大伙都跟着扫兴!于是,向她对面坐着的费小曼凝视一会,又点一点头。聪明的小费知道这是文姐的迂回战术,是要她出面打破沉闷,在就餐之前开导黄丽几句,以她一个与此事无足轻重的人来解除“误会”,令黄丽尽快释疑,是最好的缓冲办法。也就笑笑说:“这个蔡姐姐,人虽说还精明,可惜文化浅、私心又重,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到现在还是这么‘不会睡觉怪床歪’。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是我们黄姐姐为了她而‘李代桃僵’,真是用心良苦!等她将来明白过来,还不知道怎么痛哭流涕呢。说起这封信,是我亲手从门卫老王师傅手里街过来的,我看到信封落款写着“江西乐平”字样,没有写明具体地址,可是,我注意到了邮戳,上面有‘山历崌山’字样。这位蔡姐姐也算是大意失荆州,一封鸿雁传书就暴露了芳踪……”
这时,招待员已将菜肴上齐,呵呵!八个菜、一个汤,在目前市场物质紧张、一切以计划供应的时期,这桌菜肴不仅丰盛,价格也够高标准的了。为了渲染气氛,以示庆贺,黄丽还要了两瓶啤酒,把个小胖子张扬喜得手舞足蹈,一边在六只茶杯里分别倒匀,一边连声说:“还是我们黄姐仔细、大方,想的面面俱到,我张扬服了,也代表大伙谢了!”说着,他举杯起身,笑嗨嗨地又说:“管它失不失荆州,江西、乐平那么大,小小的山历崌山又在何处,够他二胡找上半辈子,我们不必要杞人忧天。来,我们为黄姐的盛情,为排长免灾。干杯!”
此时,黄丽经费小曼和张扬东拉西扯的一分析,早已恢复了心态,也就起身举杯相应,并和大伙一一碰杯。可是,我的心情却非常烦闷与不安:他胡明礼拿着那只地址不详的信封,说不定真要让他找到蔡小娟。一旦真的让他找到了,可怜的蔡小娟,不仅这次出走算是白忙一场,今后的日子又会能怎样?是孔荻用手指头轻戳了我的额头一下,我才意识到大伙正在举杯面对着我,而李文的冷漠和黄丽的蔑视,使我很快清醒过来!是呀,同志们好心好意为我脱离了灾难而庆贺,尤其是黄丽的一片盛情,我却不知感悟,仍沉淀于不切合实际的遥想之中,这太不现实、也太失礼了!当我举杯起身正欲与众人赔礼碰杯时,一抬头,猛见徐放手提一瓶半斤装的白酒,大步流星地赶来了,嘴里还开心的大声说笑:“呵!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找到了。算我一个,我也为排长举杯祝贺,祝贺你从此无忧无愁的快乐生活……”
大伙一时都为徐放的反常的举动而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