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员同志,阿拉好不好讲一讲?”是黄丽眼看我心浮气躁得罪了公安员,赶忙起身要求发言。男公安员眼看这位能用流利的上海标准乡音而又十分时髦、艳丽的女子要求发言,尽管仍在气头上,但出于职业上的敏感和法制的许可,便强忍住怒火,接受了黄丽的发言请求。黄丽抓住这有利时机,用地道的上海话,再一次阐述了关于她如何认识刘小云、也就是蔡小娟的经过,以及如何鼓动和支持把一场见义勇为的行为坚持下去,想进一步证明我陈柯的“清白”。接着她话锋一转,竟敢将公安员和胡明礼的某些用语,一股脑纳入她的“批评”之列。于是她更为严肃地说:“阿拉想纠正一下胡先生在发言中咯某些用语,譬如‘资产阶级’一词,引用的有点片面!难道讲凡是资产阶级都不拥护革命,都不接受改造吗?诚然,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跟着中国共产党干革命,打败了民党反动派,解放全大陆,是有历史为证,有鲜艳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为证。然而,民党内尚且有‘革命’与‘反动’咯分别,打败的是‘民党反动派’;‘资产阶级’中大多数是愿意接受‘改造’咯,然后冠以‘民族’二字,也是革命咯一分子……所谓资产阶级咯‘糖衣炮弹’,那是极少数坚持反动立场咯‘资产阶级分子’咯花样与手段,是败类,但与整个这一阶层,似乎不能画等号,不能同日而语……再看,陈柯同志和阿拉俩,也才二十多岁,解放已经十周年,解放前,阿拉还都未成年,何况并非资产阶级家庭出身,即或是,也说不上是‘资产阶级分子’,更讲不上‘反动’。今早,阿拉与伊巧遇,将剩余咯几只包、饺,让胡先生填饱了饥肠辘辘咯肚皮,竟成了‘资产阶级糖衣炮弹’,这不成了天大咯笑话?阿拉看侬多少有点文化,不该昧着良心讲瞎话!”最后,她再一次自我毁誉,以“女朋友”和“未婚妻”的身份说:“以陈柯咯条件和身份,陈柯哪能会抛弃现有咯优越条件,去追求一个渺茫而又荒诞咯违法婚姻呢?再讲,阿拉身边这位李文同志,是从贫下中农家庭中走出来咯工人阶级一分子,也是阿拉排里厢主要干部之一,又都是‘知情人’和‘当事人’;实话讲吧,整个事体,是阿拉一手促成的,是出自一片不忘故旧、协助对方免受家庭暴力之心。如果侬要讲陈柯同志有罪,阿拉也是‘胁从者’,请公安严肃处理阿拉才对。何况这位老胡,也很了解阿拉当初咯心意,不过,伊是缄口不讲罢啦!如果老胡真要昧着良心颠倒黑白,要求啥依法办事,好咯,那就请公安给这位老胡一个交待喽!”
由于黄丽过激的言语,令李文有些不安!这时,她也感到形势不容她多想,再不出面据理力争,一旦激恼公安人员形成“依法拘留”或是“隔离审查”的局面,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她抓住机会,接着黄丽的话音,坦然而又真切地说:“我是一名基层共青团干部,也是我们新疆边城毛纺织厂、委托上海大华毛纺织厂七十多名代培人员的排务负责人之一,绝不是与陈柯同志有什么私人情感关系。在这里我要说的,也是我一直认为的,国家的法律是严肃的、神圣的,她保护人民,更为人民服务,包括尚未定性的‘自由人’。正如刚才黄丽同志说的,最初,我和她都是这一场‘游戏’的知情人和当事人,为了接受一位在‘婚姻’上的受害人和失败者——刘小云、也是蔡小娟的求助,我们也知道,必须通过法律方能解决的问题,朋友的义气或私人的情感,是不能凌驾于国家法律之上的。所以,我们每一次的援助,仅局限于在不违法、不鲁莽行动的原则下,尽量给受害人多一些体贴的安慰,包括有限的经济援助,完全是合情合理的。至于对方离家出走,是在我们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她第二次留条预约在‘白渡桥’相见。最初,我们以为对方忍受不了家庭暴力摧残,故而作‘诀别’的凶险,但又不知详情,我们还作了挽救的方案,拿出几个措施,进行反复论证,借以确保‘方案’万无一失。要问当初我们为什么没有向公安部门报案?试想,对方并没有说明有轻生或逃逸的念头,完全是我们单方面根据对方的情况,作一厢情愿的‘推理’,能起法律效应吗?如果盲目报警,结果事与愿违,这才是我们要负的‘违法’后果呢!事实也正如我们预料的,在我们准备好的、也就是在情理之中的一场约见中,对方才当着我们大伙的面,说出要暂别上海到外乡去另谋生路的念头。我们想,一个公民,在本国的国土范围内良性活动,作为朋友,我们怎能乱加阻止而干涉他人的生活自由呢?为了避免牵连,我们连她所去的地方也不便相问。我们的每一次行动,都在集体的力量范围内进行,陈柯同志更没有超越集体进行单独活动过,这是事实!何况,我们每一次‘行动’后,都以排务和基层团组织的名义,向我们的直接领导新疆边城毛纺织厂驻沪办事处,用书面形式及时汇报。还有……”她说着,便从裤子的插袋里,掏出蔡小娟两次相约而写的“便条”,快步走到主审席前,递给那位男公安员,又迅速返回到原位上来,以一种凛凛不容侵犯的严肃态度,有力地说:“有如此人证、物证,为什么就不能证实我们的排长陈柯同志的清白呢?试问,曾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龙华寺严刑拷打妻子刘小云、也就是蔡小娟,而遭到龙华寺派出所拘留十日后释放回来,好像连家门也没来得及进的胡明礼先生的个人片面之言,就成为‘呈堂证供’,恐怕会有误导之嫌,也有碍法律的严肃和公正吧,请求执法的公安部门审慎处理!”
负责记录的那位女公安员,快速的记录完毕,停下笔来,带有一种赞同的神气,看一看李文,又转头看着她的同事、负责“主审”的男公安员,期待对方给这位姓李的女士一个满意的解答。而这位男公安员似乎也感到情况比较特殊,便盯向一旁仍在显得十分气愤的胡明礼,看看下一步会有什么反应。这个二胡眼看两位女士一发言,形势即将逆转,预感到对他不利,急得他腾地跳了起来,用手指着李文和黄丽坐的方向,气急败坏地说:“你们两个和姓陈的流氓是一伙的,存心隐瞒事实,编出这一派谎言来欺蒙政府。既然你们是知情人,又是送走我老婆的当事人,我没要求政府追查你们两个的罪责就算好事了。为什么就不肯说出我老婆的去向,这不是明摆着设下的骗局,有心要推卸责任,逃避政府的惩罚吗?”接着又是大吼大叫,捶胸顿足的叫苦连天!
那位主审的男公安员,从神色上看,似乎也感到这个二胡太偏急了,为了维护秩序,保持现场的安静,便用手指反扣着桌面,发出一阵“笃笃”的响声,阻止了二胡的喧闹!便反问李文:“胡明礼讲的也对咯,侬为啥不愿讲出伊咯妻子去向?”
“我们不是不愿讲出蔡小娟的去向!”李文十分坦诚地说:“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了,为了不想裹进这个不明不白又与我们毫无关联的是非之中。老实说,还是我们主动阻止蔡小娟说出她的去向和具体地址的。难道我们这么做,也是违法的吗?”
“你们隐瞒事实真相,拒不向政府如实回报,就是违法,就要追查你们的责任……”二胡抢在公安员的前头抢先发话,大有那不容分辩、一锤定音的神气劲。偏偏这位主审的男公安员、不理会他的建议,他似乎要冷静地思考一下,方能作出正确的决定。
这时,我也不能一再退让,让二胡抑或公安部门以为我妄想保全自己,把两位女同事推向前沿,为自己挡头阵。便依然挺胸站立起来,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不曾问明蔡小娟的去向确是事实,前面有两位女同志已经如实陈述,这里我也不作重复。但是我要说的,倒想要问问胡明礼先生,你因严刑拷打妻子,而被拘留十天的刑期内,我们怎么向你沟通?再说,蔡小娟是个自由人,她要临时去个什么地方,莫说我们做朋友的无权干涉,就说你这个做丈夫的,在没有得到可靠的信息,证明她是负气出走,还是挟恨外逃时,也要及时请示公安的许可吗?那么,你这个家庭,以及你们的婚姻,不是维系在双方的情感基础上,动辄用公安的力量来控制、来维护,这能是个正常的家庭、正常的婚姻吗?我想,作为执法的公安部门,也不会如此事无巨细的一揽子包到底吧?再说,作为旧日的故友蔡小娟同志要外出一时,我们也不能借用公安、借用法律来阻止一个公民人身自由,无端地汇报公安、出卖友情,除非我们的头脑有病。要不然,任何一个正常的、有头脑、有思维能力的人,绝不会做出这没有人情、缺乏人性的事情来的!”
就在这时,却见孔荻和费小曼身穿工作服,满头是汗地冲进了询问室。小孔手执一封信在好远就高高地举着,并且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声说:“文姐……快……快……有你一封信……可能是那……那个蔡小娟寄来的……”随后费小曼也气喘吁吁地说:“门卫老王师傅说有文姐的一封信,我就明白是文姐的预见性很强,果真是那位蔡姐姐的来信。我们连工作服也没来得及换,和师傅打了一声招呼,就不顾一切的赶来了,深怕耽误了这边的大事!”
李文一见喜出望外!她无暇回答她们两个的话,便一把接过孔荻手中的信,迅速拆开,略一过目,为了抓紧时间,也来不得征求我和黄丽的意见,把信和信封快步递给那位主审的男公安员。那位男警官立即明白了什么,拿起信纸仔细阅读一遍,又迅速拿起刚才由李文递过去的两张蔡小娟亲笔写的“便条”一对照,便把这些又一起递给了身旁负责文字记录的女公安员,低声说:“笔迹一样,口气也是一个样!”接着,便面对气急败坏的二胡说:“胡明礼、等厢时,侬也可以看一看,是侬咯爱人笔迹吗?”
这时的二胡,也顾不得这里是执法的公安派出所,急步上前。他没有心思和那位女公安员要信看,而是抓过放在桌面上的那只信封,因为他也有点文化,一眼扫过了信封上的地址,又细看了发出地的“邮戳”和日期,确认是他老婆刘小云的亲笔,高兴得像个孩子一蹦老高的,然后又向两位公安员深深地鞠了一躬,连声说:“多谢政府为我出力,终于查到了我老婆的去向。其实我心中非常有数,他姓陈的再坏,也不会拐骗我老婆,因为他已有了如花似玉的未婚妻,要拐骗我那个黄脸婆干什么。现在,我老婆的地址也有了,我也不向政府投诉他了,我要求自动撤诉,自动退出。”说罢,他又深深鞠了一躬,也不顾派出所的制度和规定,他拿着信封拔腿就往询问室外跑去。刚跑到门口,他又想起了什么,又急步回到李文和黄丽的身旁,望着这一白、一紫的两位女士,也深深地鞠了一躬,愧疚地说:“你们都是好人,我并非有眼无珠、不识好坏的人,只不过我找老婆心切,在语言上有不对的地方,请二位大姐多多原谅我这个粗人。”说罢,刚走两步又回来,神秘似地低声说:“我根本不想投诉他陈柯的,皆因为你们内部有人放水,几次要我向政府投诉,你们可要仔细了。”
就因为一封信,是信封上的地址暴露了刘小云——也就是蔡小娟的行踪,居然让这个寻妻心切的二胡,尽性说出了心里话后,不顾一切得离开了派出所。他走了……留给我们所有的人、包括正在审讯的两位公安人员一个大大的惊诧!
当大伙从惊诧中回过神来,觉得眼前的一幕,让人又好气、又好笑!孔荻性子急,她劈口就骂:“这个龟孙子唱的哪出戏?有老婆时往死里打老婆;老婆跑了,又火烧屁股满世界地找老婆,还红口白牙地栽赃、诬告。眼下一旦有了老婆的地址,官司不打了,状也不告了,撒腿就跑,兔子是他的灰孙子。世界上还就有人信他这种人的鬼话,真是有病!”
费小曼怕孔荻的话刺伤了公安人员,把事情闹到了不好收场,赶忙扯一下孔荻的工作服,低声说:“我的小姑奶奶,你就不能省两句,有话回去说?”她朝我看一眼,又笑对李文和黄丽说:“明儿是中秋节,听说职工食堂提前在今儿中午加餐。我们也该回去了。好在排长有惊无险,不妨抓紧时间研究一下,我们明儿如何过节倒是正事。想想看,一年就这么个团圆节吗!”
李文听了也就点点头,为了礼节,她还是遥对两位公安员和蔼地点点头,意思是: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们就该走了。可是黄丽也是个任断不弯的脾气,她打个手势拦住了李文,用上海话对那位主审的男公安员说:“来嘛,阿拉是按侬咯指示来咯;走,也得听侬咯指示才能走。原告走了,将阿拉咯许多‘被告’撂下来咋办?”
这时,我也在想,是呀,既然原告二胡拿到了他老婆蔡小娟的信封地址走了,说明我这个“被告”也该自然撤销。于是,便来到主审的那位男公安员面前,也不想多讲什么,只是静静地等他的回答。其实,这位警官正在皱着眉头生闷气,也许是气这个“原告”二胡是个地道的痞子,一厢撤诉自动离场,置法制于儿戏,将派出所当成他寻找老婆的一项工具或手段。对于这样的痞子又能怎么样呢?关又不够关,罚又不够罚。也许,他也在气孔荻和黄丽的语言,大有咄咄逼人的气势!然而,这两位姑娘又是旁听的群众,代表“被告”一方发一两句牢骚,又能把她俩怎么样?看来,他很看重穿一身白色服饰的李文,从头到尾始终是彬彬有礼,就连据理力争时,也是那么平心静气、仪态可亲。现在,他又见我这个一直不顺眼的“被告”,是这么看似无声胜有声地站在面前,明是等他公安员的示下,实质是在看一场笑话,下面该是如何收场?然而,他毕竟是久经历练的公安人员,他一边顺手从负责记录的女公安员面前,拿起那两张便条和一张信纸递给我,一边仍用生硬的语气说:“侬咯事体并未完全消除,蔡小娟咯下落一日不明确,回不来,侬就要负一日咯责任。现在,侬可以走了,阿拉也可以随时随地去找侬,望侬做好思想准备,配合阿拉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