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亏得李文和黄丽这两张巧嘴,居然在短时间里,把一个刚才还火冒三丈、不共戴天的二胡,就这么三下五除二的连说带劝,竟然冷静了下来。在二位女士的搀扶下,一时间二胡似乎愿意放下仇恨,暂且一路同去余姚路派出所,接受公安员的审查。这时我又能说些什么,只好忍气吞声地随行。
从静安寺乘公交车,可以直达余姚路派出所,而且不用转车。我们一行四人上了公共汽车,车上可巧只有一个空位子可坐,李文和黄丽一致推让身体虚弱的二胡坐了,她们两个人就紧挨着二胡身旁站着,握紧车上的把手,全身随着车身震动而震动,在一车子乘客的眼睛里,这两位艳丽多姿的女士,招惹了多少双眼睛在频频注视,自觉“眼福”不浅。我们三个人都有乘车月票,这时我也学乖了,主动为二胡买了一张车票后,乘二胡不备,黄丽对我嫣然一笑,表示非常赞同我的措施。李文看在眼里,一旁轻声说:“往日要是能够洁身自好,又何至于眼下从头再学乖巧。”这种“谜”式的斥责,我听了故意装出没听懂,二胡更是听不懂的;机灵的黄丽不会放过任何斗智、斗趣的机会,她也笑嘻嘻地轻声插话:“古有孟母三迁,更有岳母刺字,这都是历史上的名人名举,并不稀奇,稀奇的是现代的什么母、训什么示,倒是难能可贵唷。”说着,自己先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来。
李文的气量大,从不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嘴逗趣,她也装着没听懂,只是朝我瞄了一眼,又看了看手表,显出一副暗自焦急的神情。黄丽自知言语有些唐突,怕真的伤了好友李文的自尊心,也就一语双关地笑笑说:“我是刻薄成家,理无久享,得罪了!可是,光靠一些温柔的细语轻言,又不能令某些人振聋发聩,如之奈何?恕本人口没遮拦,过于吹毛求疵,还望海涵。”我在内心干着急,深怕这两位女士因我而一时谈笑过火伤了感情,那我就真的成了罪人了!我看看李文,她仍然站在坐着的二胡身旁,却不动声色地凝视着车窗外面,任凭街景在她的眼前一扫而过,全没把黄丽的语言和我的神态放在心上,还是那么恬静、安闲地等待汽车到达目的地。我的一颗心总算平静下来!
从静安寺到余姚路派出所,乘公安汽车也不过五六站路程,当我们四个人下了汽车,前面不远处就是那个派出所了。我见李文和黄丽同时看下各自的手表,也提醒我抬起手腕一看,时针指在八点二十上,我暗自庆幸早到了十分钟。派出所一位民警了解我们的来意后,把我们一行四人引到一间询问室,哪知还是昨天那一男一女两位公安员,已做好了一切准备,正在等候我们到来。那位男公安员见我们敌对双方和和气气地同时进来了,有些不理解……又看到我一身整洁的装束,从上到下焕然一新,与昨天上午穿着工作服的情景相比较,有点不好相认了。再看我的身后,是两位端庄、艳丽的女性,不离我的左右,以为我是一个与时代极不相符的、很像旧社会的“花花公子”,或者起码也是个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纨绔子弟。他似乎想起我们在昨天见面时的对话,看在我是一个普通的学员身份,因而产生了一种错觉,在语言和态度上对我放松了应有的警惕。今天又见我这身装束,手腕上还戴了一块崭新的手表,再就是崭新的衬衫、笔挺的长裤和一双黑亮的新皮鞋,足以说明我的家境,不是普通的家庭出身;何况我的身后还有两名花样年华、穿着时髦而艳丽的女性相随伴,“阶级斗争”这个严肃而又敏锐的词语,在他的脑海里立时产生了效应!同时,又见到那个叫胡明礼的投诉人,像被我们软化了似的,猥猥琐琐地失去了往日几次来派出所投诉时的愤怒和狂暴,竟让这位主审的公安员一股无名火起!他默默地对我怒目而视约一分钟。据说这种默默地怒视,具有一种很强的威慑力,能分解对方的自制能力,从而使其动摇、畏惧,甚至会当场神色不安。然后他用手一指,才令我坐下;也不与我身旁的李文和黄丽打招呼,一任她俩自行入座。于是,他便对也已坐下的二胡说:“胡明礼!侬怎好与伊一道来咯?是否受到什么……”他把上海人的普通话说的一般化,并且有点别扭而显得生硬!抑或是公安人员特定的腔调吧,也许是理智告诉他,此刻不能性急,要稳住情绪。如果过于急躁,或是用词欠当,有碍人民公安的尊严和威信!也就改口和缓地说:“胡明礼,侬先再讲一讲要投诉的事体经过,有啥说啥,弗用吓怕,弗要胆怯,人民公安一定会为侬做主咯!”
一番话听得我心里好纳闷:这位公安员的态度异常多变,若和昨天相比较,竟像两个人似的。昨天他虽然公事公办,尚不失那么和风细雨。今天他虽然还没有与我作正面谈话,从他的眼神里,好像从我的身上看出了什么,透露出一股鄙视和厌恶的表情;而他对待二胡的形态,好像对我们的事增添了反感。我回头看一眼紧挨在我身后坐着的李文和黄丽,她俩并没有紧张,只是用眼睛安慰了我,希望我要沉着应对。
狡猾的二胡,眼见公安员的态度有明显袒护他的现象,于是,便快速揭下他沿途假意和顺的伪装,一改刚来时的懦弱表情,转用强硬的态度和语气,老生常谈地把他往日向派出所投诉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并且愤怒地说:“报告政府,我才不想和他们一道来呢,是他们一伙人用花言巧语硬是把我哄骗来的,还给我口头上的小恩小惠,把他们吃剩的早点强迫我吃下去。吃就吃吧,怕什么?常言说,‘要打官司一头睡’!我才不会这么没有阶级立场,作为一个无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城市贫民,怎么能被他们这一伙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击中呢?我也绝对不会上阶级敌人的当!我敢向政府保证,我的话句句是实。请政府看看,他姓陈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穿得一身西装革履,根本就不是工人阶级家庭出身的人。我敢说,他就是和旧社会黄世仁一样的地主、资产阶级坏分子,在苏北宝应老家,霸占过人家一个姓方的黄花大闺女,长达几年,还为他生了个私生女。她如今又混到我们上海来了,才两三个月,又来拐骗我的老婆。”这个二胡越说越生气,也越发来劲,他那佝偻的后背似乎也伸直了不少,敞着怀的肚皮,在那一根根肋骨明显的支撑下,他瘪瘪的胸膛深凹下去,胯骨几乎绊不住裤腰带;尤其是他那一头蓬松的乱发,与胡须长成了连体,一说话,头摇得像个“货郎鼓”,而且口水瀬瀬、唾沫星子飞溅。他气急败坏地说:“我知道,我老婆曾经下放在宝应老家三四年,被这个姓陈的流氓七哄八骗地搞什么文娱宣传……什么文娱宣传?是他姓陈的培养腐化对象的窝巢,弄不好,我老婆在做姑娘时就和他有一腿。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结婚圆房的那天晚上,我就怀疑我老婆,就不是个姑娘身!”
“住口!”那位男公安员发觉这个胡明礼越说越不像人话,赶忙厉声阻止!又觉得过分严厉阻止,怕打击了对方发言的积极性,也就和缓地说:“侬发言要文明,要实事求是,不好口出脏话。好吧,侬可继续讲!”
“我……好,我不说脏话。”二胡被公安员训斥后,一时余惊未散,竟忘记了下一步怎么讲!还算他来的圆滑,略一思索便不安地说:“刚才我说到哪块啦?噢,对了,我是说这个姓陈的,他一贯腐化成性,也不知道伤害过多少好人家的姑娘。”他转身又指指李文和黄丽,俨然以资深长者的口吻说:“我不知道你们两位大姐是什么家庭出身,看来成分不低,总不会是贫雇农和城市贫民吧?从穿戴上看也不像,一个个珠光宝气的。不管怎么说,你们两位还算是好姑娘!我奉劝你们二位一句话,你们不要中他姓陈的诡计,总有一天,他会把你们拖下水的!”接着,他又声色俱厉地说:“报告政府!对于他姓陈的这样流氓,政府再不严办,还要等待何时啊?”
还真没有看出来,这个二胡的嘴巴子不简单,一番话紧扣时政、紧扣主题,也紧扣我陈柯的命脉,顿时把审讯的气氛搞得浓浓的,阶级斗争的弦、也绷得紧紧的,连那两位公安人员,也不得不另眼相看而暗自惊喜。此时,我听完二胡的发言,气得我脸都变色了!好在已经立秋,又是早晨,气候并不十分热,可是我的额头上已渗出了汗渍。我不由地回头看了两位女同志一眼:李文还好,仍是那么严肃地端坐着,似乎在等待机会发言。可是,黄丽很有些耐不住了!气的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好像恨这个二胡红口白牙的乱说一通,忘记了清晨饿着肚子、睡在那个条石凳上的惨状,一转脸,就忘恩负义的不说人话了;她似乎又怪眼前这个负责主审的男公安,居然带有个人成见,一边倒的倾向二胡,违背了一个公安执法者应有的“秉公”和“无私”。难道靠说几句“阶级斗争”的时髦话,就不用调查研究和实事求是的考证了吗?幸而她还是有涵养的,强忍着性子,想听听这位主审的男公安员,下面还会有什么不够公正的言语。
此时,那位负责记录的女公安员,虽然在一门心思忙记录,但也不时的偷眼看一看我身后坐着的李文和黄丽,似乎也在惋惜这两位姑娘,怎么和一个劣迹斑斑的流氓分子混在一起。那位主审的男公安员,见我左顾右盼,很有些神色不安,便用强硬的语气说:“陈柯!侬有啥好讲咯,侬讲好了,希望侬要端正好态度,实事求是为侬自己辩护。这要完全看侬咯态度,要是言不由衷,或是强词夺理、颠倒黑白,阿拉有权向法院起诉,听懂了吗?”
我听了对方的讲话,心中又急又气又闷,但也不好过于硬强的反驳,他是代表政府执法机构,是最有权威的,说什么也不能硬顶;又见一旁的二胡,那个洋洋得意的样子,更是又好气、又好笑,一个社会痞子的嘴脸被他自己刻画得淋漓尽致!我耐着性子冷冷地说:“请问,这就算对我的审讯开始了吗?我是想说,请问警官同志,凡事既要重口供,还得要重视调查研究对吗?我在昨天上午,已经向您口述过,并有笔录签名认可;您也说过向大华厂工会和共青团委等领导部门征询过,这些都是可贵的调查材料,可供研究。为什么就抵不上胡明礼先生的单方面口述呢?是的,当年在苏北宝应老家,因自我教育不够,在私生活上犯过严重的错误,曾受到一系列严肃的处分,并作了定性处理,而且我也从不隐瞒这一难忘的沉痛教训。现在我们单位的领导,对我的以往也都一目了然,都希望我能洗心革面,在新的工作岗位上振作起来,为人民建功立业。至于胡先生说我拐骗了他的妻子,我想,公安、司法部门也会详析,在社会主义今天,一个胆敢拐骗妇女的人,竟然堂而皇之的不避风险,理直气壮的来对簿公堂,我这个‘拐骗’者真可畏胆大包天了,置国家法律于不顾,置个人前途、安危于不顾,真是罪大恶极,理应逮捕法办;反之,我坐在这里最起码也应是人民内部矛盾,给我以人民的权利和资格。以您的审问口气,我已是一个不容分说的犯罪分子了,我很想不通!”
“侬这是狡辩!”那位男公安员真的发火了,他用手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地指着我厉声说:“就凭侬咯语言、态度,阿拉就有权拘留侬。侬是个地地道道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钻进革命队伍里厢咯蜕化变质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