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两位女同胞,穿戴果然不同往常。黄丽喜爱全身上下一色的套装,灯光下,见她身穿一款莲青色的连衣裙,上身还加上一件青黑色的小马夹,是那么小巧、精制,脖子上套着用红丝绳拴着的晶莹剔透的玉兔小挂饰;脚下是一双莲青、略带紫色的中跟皮鞋,肩上挎着一只坤包,连同头上的蝴蝶式丝绸结,一律都是莲青色,在灯光的映衬下真是艳丽夺目。日常较为简朴的李文,今天的穿戴也很少见:上身是白色丝绸长袖衫,扣着袖口,上身也罩着一件白色小马夹,一条米色西裤,乳白色浅口中跟皮鞋,显得十分素雅;为了点缀一下,还打了个粉红色的丝绸领结,可惜遮盖住挂在粉颈上的配饰“玉老鼠”,那齐耳短发;较为丰腴、细腻的脸上,五官是那么端正、秀丽,非常得体。她与黄丽的身材一般高矮,比黄丽丰盈一点,故而才有“李玉环”的雅号。瞧这两位天生丽质的女士,穿戴又是这么显眼、齐整,亭亭玉立在清晨灯光下的道路旁,惹得不少早起的路人频频回首。我也被二位女士的娇容吸引住了,一时忘了自己今天还有烦心的任务。只听李文淡淡地说:“我的穿着有什么特殊的?其实还是归罪于你黄丫头的鬼点子,一再敦促,‘不给这位当排长的丢人,尽快把二胡的事情办妥了,希望他今后能少惹一些麻烦,少去些派出所,就额手相庆了’!”她又沉静地说:“我们女孩子打扮一点还好,他一个男人家,穿得这么碍眼,派出所公安员不把他误看成资产阶级分子才怪呢!”
黄丽听了,止不住笑着说:“怎么说着说着、又绕到我的头上来啦?资产阶级就资产阶级,解放十年了,哪有这么年轻的资产阶级,充其量是个‘演员’,演一回资产阶级是个什么形象,过一回‘戏瘾’罢了。”说着,她打开莲青色皮质坤包,从中拿出一只崭新锃亮的上海表,一把握住我的左手,不容分说将手表套在我的手上,望着李文得意地说:“想演好一个资产阶级分子,行头必须配齐,一个连手表也没有的资产阶级,告诉谁也不相信。放心吧,陈兄,这手表是文姐请我找关系买来的,在上海我别的本事没有,买一点儿特殊、紧俏的商品,你文姐算是找对人了。好啦,今儿先借给陈兄摆回儿谱,演好这个角色,事后完璧归赵就是了。我这是先斩后奏,万望二位不用见怪。”这个伶牙俐齿、见眼生情的黄丽姑娘,不知她的头脑里还装有多少“噱头”,她不等李文反击和我的“委屈”,接着她又开心地说:“其实,文姐的心思我明白,怪就怪我这位‘哥哥’太木讷、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放着眼前这位才华出众的美人胚子不闻不问,偏要惹那个刘什么云、蔡什么娟的,没吃到羊肉,倒惹了一身膻!”说罢,她笑嘻嘻的一个急转身,快步溜进了早点店,怕李文抓住她兴师问罪。
李文不是那种轻佻浅薄的女子,从不轻易起哄打闹,或是追逐嬉戏;即或真的受了什么委屈,大不了红一下脸也就过去了。灯光下,她见我急不可待的除下手腕上的表要还给她,又见黄丽已走远了,便悄声淡淡地说:“不就是一块手表吗,既然戴上了,又何必急着还?其实我买这块男式上海表也是无心的,我是想试探她黄丫头到底有多大能耐,有钱没有门路的话,紧俏商品哪能轮到我们买?现在你武装整齐了,但我还是怕在公安人员的眼里,你是一个十足的资产阶级大少爷了!”见我呆立着发愣,便又和缓地转移了话题:“黄丫头说话欺负人,你这个当哥哥的也不出面管一管,任凭她出言不逊。还站着干什么?黄丫头抢在我的前头,已把早点买好了,难道还要三请四邀你不成?”说着,自己先转身向早点店的后堂走去。
我一时难住了!这两位女士好像针对我在演一出“双簧”。这块上海表没有大几十元是买不来的,凭我的工资收入,三两个月不吃不喝才能勉强购得。我一时想不通,李文为什么请黄丽买一块男士表呢?是为她在新疆的什么人特备的吗?万一是为她的男朋友或是……我不敢也不便想下去,用黄丽的话说,演完这出戏后完璧归赵就是了。常言说得好,“钱是人的胆!”说实在的,我这个又穷又酸的人,不说是不能买表,想在人前请次客、做一回人,都是力不从心,比起眼前这二位女同胞,又怎能不相形见绌呢?我无奈地紧一步尾随李文进入早点店后堂。这是一家集餐饮、早点于一身的饮食经营综合体,一进入后堂餐厅,就见黄丽仍选择那一张临窗的桌子,那是她和我第一次喝浆、吃早点的地方,既明亮、又透气。桌上已经搁着装有包、饺的三层笼屉,冒着腾腾的热气;三碗刚打来的豆浆,也是热气袅袅。黄丽正在用她那精致、小巧的檀香扇对着三碗热豆浆轻轻地拂着。
黄丽见李文和我进来了,她知道李文的脾气,绝不会为了刚才的笑话而牵扯不休。于是笑吟吟地要我们坐下来用餐。李文和黄丽相对而坐,我面向窗口居中而坐,介于两位女士之间,想要说几句客气话,却见李文抬起手腕看下表,微皱着眉头说:“才五点多钟,这么早就吃早餐,眼下一时吃不下去,看来,不到中午就又要饿了。”我也顺势看下手腕上的新表,原来已被黄丽拨正过,时间与李文说的相符。我暗自好笑,自己也是个暂时有表的了。
“饿了也没关系!”黄丽瞄了我一眼,温存地说:“为了陈兄的事,能让文姐亲自出马,也是陈兄的运气和福气。这三笼包、饺,一共二十四只,我还为你这个男子汉特备了一份烧饼夹油条。我和文姐每人能吃五只包、饺就不得了了,建议你先吃烧饼、油条打个底,男人家食量大,包、饺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要是有余下来的,让服务员打包带走,罚你陈兄拿着,什么时候饿,就请文姐什么时候吃,好不好?”我听了黄丽的安排,非常喜悦,连连点头应允。李文却不以为然地说:“在你们兄妹的眼里,我就那么娇贵和特殊?要知道我也是从农村里跌打滚爬过来的。想起在那旧社会,那种吃糠咽菜穷人家的苦日子,我也没少过。我的意思是,这么早就吃早点,还不太习惯,好吧,为了你们兄妹俩如此盛情,我也就勉为其难了。”
果然,点心没有全部吃完。她们两位女士一共吃了九只包、饺;我把烧饼、油条吃完,还剩有小半碗豆浆,李文和黄丽不约而同地都倒了一些豆浆给我,她们知道我不会嫌恶,倒让我又狼吞虎咽地吃了六只包、饺,尚余有九只,请服务员用食品袋包装好,让我捧在手上。当我们走出这家早点店时,天色已经大亮,连路灯也已熄灭,只有早点店和一些赶做早市的商家,仍然灯火明亮,不过在晨光的映衬下,显得那么昏黄无力罢了。黄丽提议说:“难得今天起个冒早,往常这会儿才起床洗漱。我想,距离八点半到派出所,尚有两个多小时呢。对了,我们不妨到哪儿去转一圈玩玩。所谓苦中求乐吗。”李文听了,好像也来了游兴,不过她仍然轻慢地说:“上海的公园有数的就那么几处,据说距离此地又很远;看电影又没有早场,商场还没有开门营业。难道你黄丫头有什么秘密的好玩去处?”
“秘密倒没有,好玩的小公园附近倒还有一个,何不去坐一坐,倒也别有风情!”黄丽朝我眨眨眼,调皮地说着。我想,上海这个大都市,说得上寸土寸金,附近哪有什么小公园?既然黄丽向我眨眼睛,意味着我也知情,便随口说:“是不是静安寺,对了,静安寺就是有一个路边小公园。”
“静安寺那么远,到时候,赶不上去派出所,耽误了大事怎么得了?”李文犹豫地说,又觉得我陈柯也很了解底细,竟与黄丽不谋而合!便以审查的口气问黄丽:“看来这处小公园,你们两个是常去的了?”天色越来越明亮,黄丽的脸涨得就像眼前的朝霞。她狠狠瞪我一眼,怪我不该在聪明过人的李文面前说滑了嘴。似乎又想起,是她自己暗示我陈柯如此说的,其实也怪不得我。李文似乎看透了我和黄丽的内心秘密,摇摇头、叹口气又说:“怎么说你们两个是好呢?说你们是兄妹吧,你们的言行似乎超出了这个范畴;说你们是情侣吧,你们又支支吾吾的不敢承认。其实你们能对我坦白,我还能助你们一臂之力。在办事处领导那一头,我敢担当起八成的责任;南京的黄妈妈,看来我也能说上几句话。不过,你们懂得敢作敢为这个词吗?既然敢作,就要有勇气承担下去;反之,劝你们赶快散伙,不能优柔寡断、不要落人口实,那样,将会贻笑大方!”
“不,文姐,是你多虑了。”黄丽强制自己镇静下来,以委婉的口吻说:“我和陈兄不可能成为一家。”她叹了一口气:“即或我们有这个心,恐怕也没有这个命,就是说,有缘无分吧!”她见李文用异样的目光望着她,我又是那么内惭和无奈,便又自解自叹的说:“到时候,我会把内中的情由告诉你们的。现在,我看还是应该抓紧时间去玩,谁会知道明天和未来,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她,有点哽咽了!
我听了又急又难受!本来是相互谈笑得很好,李文的语言无非是幽默地问、对,想导演一出意外的闹剧罢了,想不到反而勾引起黄丽的无限感慨。在聪明和机智集于一身的李文面前,我也不好切入主题去调和其中,便故作愚钝在一旁打岔说:“静安寺太远了,不去就不去吧,大伙省点力气,等一会也好到派出所去对付那个二胡。”
“不!”李文也为了缓和气氛,让黄丽能尽快地欢乐起来,反而坚定地说:“我比你们早来上海近半年,距今已有七八个月了,还不知道静安寺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还有个街边小公园。但我听说,在此乘汽车,只有三四站的路程;好在目前时间还早呢,我们又都有月票,上车就到。黄丫头!就请你们二位勉为其难,陪我去开一回眼界,也不枉我在大上海生活过。”她是个精细的人,自知不能再有责难和取笑的语言干扰黄丽,免生感慨。黄丽更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见李文这么说了,便也高兴地说:“说去就去!”刚好有一辆去静安寺的公交车在街那边靠站停下,她拉着李文的手就往街那边跑过去,因一时情急,他们连斑马线也顾不得走了。但见,一个是莲青色、一个是洁白色的两个丽人,像一阵风似的横街而过,煞是好看!我手捧食品袋。也只好随着横穿过马路,幸好清晨交警尚未上班,才没有遇上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