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有重要的事情悬在心中,夜里这一觉是没法子睡好的,几乎成了习惯。是呀,星期二上午八点半种,也就是明天上午,我要同李文与黄丽准时赶到余姚路派出所,去听公安人员对我所谓“拐骗妇女”一事调查结果,它关系到我的声誉和前途。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宿舍门头上的电钟已指向下夜两点,还是毫无睡意,躺在床上,两眼睁得大大的,望着蚊帐的帐顶在发愣;而帐顶子就像一幅平铺的电影银幕,映幻出许多往事。
当张扬一觉醒来,透过蚊帐,借着灯光,见我仍在床上辗转反侧,知道我心中烦乱不能入睡。于是,他悄悄地拗起身子,走下床来,撩起我的蚊帐,对我又打手势又努嘴,意思要我赶快入睡,养足精神好去应付明日上午公安员的询问。我感激地连连点头,也挥挥手要他去继续睡觉,别管我。这时,他也感到无法劝慰,只好退回自己的铺位上,倒身睡下,不一会就又进入梦乡。我真羡慕张扬,成日里无焦无虑,吃得饱也睡得香。我仅比他大六岁,却走了多少弯路,饱受多少辛酸,惹出多少麻烦,招来多少事故。这次为了蔡小娟,引来二胡的骚扰,明日上午派出所之行,还不晓得是如何了结呢?我又想到了李文和黄丽,有幸结识了这二位女性,让我这个几近窒息的人生,又燃起了生命之火。尤其是黄丽,她不仅有文化修养,还有处世胆略,更有生活情趣。她在表上面认我为“哥哥”,可是又处处超越了“兄妹”之情。有时,在特定的情况下,不惜毁誉、不计后果,用她的话说,我是她的“恋爱对象”、或是“未婚夫”,一心想维护我安然脱险。其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然而,她也不是虚情假意,更不是处心积虑要玩弄感情,而是那么真心实意。若与当年方凝玉相比较,她那样的果敢,那样的气魄,以及她那豁达的处世方式和细致入微的关怀体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我绝对不能感情用事,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刚从低谷中走出来的我,一不小心,再滑落到万丈深渊中去,那可是“自作孽,不可活”了。何况,像她这样一位天真、纯洁、清新、透彻的女孩子,还有一位视她如命的母亲,我岂能逆天行事?
我又想到了李文。无论从理性还是从感性去分析,这是一位胸有城府、深不可测、完美无缺的女青年,与黄丽相比较,显得更为庄重、成熟,更能深谋远虑,更是德才兼备。四个多月来,这位小同乡似乎对我的过去也是了如指掌,对我的现在更加洞察秋毫;甚至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尤其我那一连串的“莫须有”事件,从发生到进行,再到结果,全都渗透着她的智慧与情感;在她那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的参与之下,几乎全都在她的安排之中进行。就拿二胡寻衅来说,虽不说她能决策于千里之外,但她那坦然面对、观察细微和巧妙部署的能力,在女孩子中确实是罕见的。远的不说,就说眼前,在她理智的安排下,她要我和黄丽于明日清晨,不,正确地说,是今日清晨洗漱后,速到我们刚来上海时的那家就餐的饮食店里相见,由她准备好早点,一边吃、一边再从长计议去派出所的事宜,布置的头头是道。其实她无论是从最好、还是最差的角度,都是反复考虑周全,拿出贴切、最安妥的行动方案,让我从中选取,确保万无一失。这份情谊,又不是黄丽的才和智所能替代得了的,所以我对李文不仅是感激,而更多的是钦佩,佩服这位女中丈夫有过人的胆略,令我这个“须眉”而为之汗颜!
是几时朦胧睡过去的不得而知。也由于神经过度紧张的关系,我一下子又惊觉过来,灯光下,宿舍门头上的电钟,也才指向四时正。我感到不应再睡了,尽管我只朦胧了一个多小时,因今天是特别的、关键的一天,我要和李文、黄丽准时赴约,一旦大意,错过了约会的时间,让两位女同胞为我陈柯的事,反而被我陈柯自己耽搁了,岂不是天大的讽刺。我便悄悄地起身,好在已是夏末秋初,中午虽然仍很炎热,但早晚气温还是适宜的。我把在昨晚就准备好了的、还是黄丽为我买的衬衫、长裤和皮鞋轻轻的穿起来。这也是黄丽的主意,她要我穿着齐整,越鲜明、越隆重,越能显出心中无私、无畏而坦然面对一切!她还一再关照,上海人重衣冠,包括司法等单位。尽管解放十年了,以貌取人的习俗,尚未根除殆尽,所以在穿着上还是要讲究一些。我仔细想来,似乎也有些道理。因此,我在昨晚就准备好了一切,深怕在大清早翻箱倒柜地找衣服、鞋袜的,惊动了晨睡的同志们不好。隔着蚊帐,我瞄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张扬,小胖子心血足,嗜睡眠,眼下他正在梦乡里遨游,不好惊扰。于是,我端过脸盆,放上洗漱用品,蹑手蹑脚地走过徐放的床前,透过蚊帐,见徐放竟然光着上身,穿着紧身内裤,叉开手脚,肆无忌惮的仰躺在床上,也正在酣梦之中!
自来水池就在宿舍外面的门旁边,砌成一个长长的水槽,一溜排有四个水龙头,同时可供四个人使用。楼上的女生宿舍也是如此。今天我起身最早,独自一个人洗漱,但也不能过于放肆,让“哗哗”水响声惊动了室内睡眠的同志不好。我便用洗脸毛巾盖住水龙头,自来水随着毛巾往下流,把水响声降到最低限度。好在昨晚我就洗完了换下来的脏衣裤,今早只需漱漱口、洗个脸就行了。我静听楼上没有响动,怕是李文和黄丽觉得时间尚早,故而还没起身。我想,每次都是她们两个轮流请客,尤其是黄丽,也不知吃过她请的多少次了。今天,我既然起得早,不妨提前到约好的那家饮食店去,让我先买好早点,堂堂正正的请她们的两个一回客,也算是次微小的酬谢吧。我也悄悄地、提起脚尖回到宿舍床前,放下手中的脸盆,从枕头下摸出钱包,打开来一看,钱包里的零花钱,也仅有几角毛票。想起这个月是农历中秋节,两位母亲的生活费我多寄去六元钱,迫使我自己的生活费用,局限在七元钱的范围之内,用六元钱买好了一个月的饭、菜票,一日三餐还得要百般节俭,要不是黄丽、李文常常请我的客,我怕这个月是难见荤腥了。现在,钱包里满打满算还有七角多钱,三个人的早点开支,稍微像样一点,没有一元钱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还要粮票。这个客,我怎么请啊?即或倾其所有而勉强请了,我这下面半个多月的零碎花销,难道一分钱也不留吗?
我忧心忡忡的整理好床铺,想起请客的钱再不够,人还是要准时到现场,大不了仅这七角多钱用,简单的买些豆浆和烧饼油条,也能勉强过得去,要丰盛是不可能了。我一边提着脚尖、走出宿舍,也就放心大胆地走下了楼梯;一边暗自寻思:穷有穷过,富有富过。常言说得好,“日有三餐不饿,衣有三件不破”。眼下,我能保证一日三餐有饭吃,至于菜肴如何,日常零花费用多少,那是另一回事。据二位老母亲来信说:南京粮食凭计划供应,每月二十四斤口粮,要保证一个月的平均使用,不敢稍有差池。计划外的食品和副食品,价格非常昂贵,就连市场上的蔬菜,也是要凭计划供应,议价的青菜、胡萝卜等副食商品,要高出“平价”两、三倍,甚至四、五倍。两位老人靠拣、拾一些又老、又黄的菜边皮,挖一些野菜充副食,勉强维持生活。但比起仍在苏北老家的两位姐姐,二位老母亲的生活,又比她们优越多了。我想:目前我生活在大上海,又在国营工厂集体食堂就餐,只要买好了一个月的饭票,能吃饱肚皮上班干活,何必苛求有多少零花钱呢?只要暂把今天的早餐请了,今后的日子,用一句老话解答,那就是“到什么山,砍什么柴”,将就着慢慢捱下去就是了。
当我走过楼下的庭院,空旷的庭院空气清新、异常寂静,就像一名枕戈待旦的战士,时刻准备迎接新的一天的战斗!我来到大门口,负责门卫的老王师傅,今天也特别起得早,门房兼卧室内灯光明亮,小旁门也牙开着。我怕惊动了老王师傅、大清早的多费口舌,既然小旁门牙开着,何不轻手轻脚的就这么走出去。当我闪身走出旁门,庆幸的回头看看,猛见在明亮的门灯光下,那位老王师傅正在关着的大铁门外的路边上做他自选的体操呢。是自己的心中有鬼、还是有愧,吓得我慌忙上前打声招呼。这位老王师傅见我穿着齐整,还少见我穿上一双乌黑锃亮的新皮鞋,便无声的笑笑,似乎非常理解我的心情,挥挥手同意我离去。我在想,这位老王师傅又以为我冒早出门赴什么约会去了。我的心中涌起一阵无奈的苦涩。又想到这么早就到那家饮食店去坐等李文和黄丽,未免有点傻气!刚才离开宿舍时,我又瞧下门头上的电钟,也才四点二十分;从宿舍到曹家渡那家饮食店,大不了十分钟到一刻钟,离我们约定的六点钟会齐,还有一个多小时的空间,我到哪里去消遣?没奈何只好安步当车、边走边逛。难得这么早就起床到街上来闲逛,我来上海还是头一次;就说上次我请黄丽一同去拜访方凝玉她大伯,也已是早晨五点钟以后的事,今日才四点多钟,这条僻静的梵皇支路杳无一人,唯有我独自走在路灯光下这条弹石小道上,脚下崭新的皮鞋踏击出清脆的“哒哒”声,在晨空中回荡,我一时抛开了要去派出所接受审讯的惆怅,总以为自己是“心不偷、凉飕飕”。反正他二胡家的事,基本上与我无关,大不了知道一些蔡小娟的内情,又不是我蓄意制造这起“逃离案”的,甚至连她蔡小娟去向何方,我都一无所知,何必怕他姓胡的歪过斧头乱砍人。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倒不如得安闲且安闲,看一看这清晨大都市中的小街道,是这么安逸而又神秘,倒是闹中取静的一个特色!我无聊地数着一家家关闭着的小店面,即或在大白天,这里的市容也不那么热闹,而奇怪的是我每日匆匆来去,从没正眼欣赏过。偶然见到一处较为熟悉的小巷口,那一堵突出的小墙角,曾是那晚我和黄丽缠绵过的地方,不慎被徐放发觉后为我们免费大发“号外”,想起来不由得哑然而笑。徐放所以如此怀恨我,不就是因为黄丽而起的吗?他又何曾知道我和黄丽之间的实情,至今仍是那么不即不离,有时甚至敬而远之。其主要原因,是我不忍再次伤害一位天真、纯洁的女孩子,法律不容,天理不容。一旦再陷入泥淖,我这后半生将永无宁日了!我想:到时候,他徐放一定会有明白的一天。
当我走出梵皇支路,抹过梵皇渡路大街,赶到那家非常熟悉的早点店时,老远就看见那家早点店门前的大路旁,李文和黄丽正在灯光的辉映下,有情有趣地说笑呢。天啦!说我早起,她们比我更早起,为了我的事,竟然违反生活规律,说得上为我这个朋友赴汤蹈火、两肋插刀。我也明白了刚才门卫老王师傅对我那么“理解”的一笑,他是误会我和这两位女子真的约会来了。没办法,我只好三步并两步赶到她俩的面前,羞赧地刚要道歉时,灯光下,李文却睁大着双眼盯着我看,半惊诧、半讥讽地说:“你哪来的这套行头,我都不敢认你了。看样子,你不像要去派出所受审,倒像是去政府部门领结婚证的样子,穿得这么一本正经的,脖子上谁又让你戴上这玉挂饰?”一旁的黄丽怕我受窘,赶忙打岔说:“是我昨儿要他这么做的,特地关照他要戴上这含有吉祥的玉挂饰。文姐,你忘了‘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句古话了吗?人就是要这样,越是遇到了不遂心的事,或是不如意的时候,越是要穿戴整齐,显出一副遇事不惊、临危不乱的精神面貌,所谓‘先声夺人’吗!”灯光下,她指一指李文又低头看下自己,笑笑说:“我们两个的穿戴,不也是不同寻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