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孔荻的话说,自从那天早晨,以李文为首的“四剑客”舌战来大华厂寻衅闹事的二胡,又协助厂保卫科和工会领导,要把那个二胡扭送到附近公安派出所去,吓得刚被释放不久的瘪三二胡,连滚带爬地溜走了,大伙既为我高兴,我也放下了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总以为这样一来,就可安然无恙而高枕无忧了。但愿此后永不再有什么烦恼!
一晃几天过去了。今天是周一,同志们正在高高兴兴地到厂里去上班。我和张扬是一对扯不开、割不断的搭档,因为既是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师兄弟,又是肝胆相照、同仇敌忾的好同志、好朋友。然而,我俩之间真的是无话不说也不可能,再好的同志加兄弟,私下里总会有一些个人的隐私不便交谈。例如,在男女之间的交友方面,尤其是我和黄丽的“友爱”到了什么程度,仅凭张扬日常从外表观察,只知道一些表面上的往来,加上他个人多方面的猜测,认为“交往亲密”、“行动诡秘”,与一般的男女之间相处不太相同。正如黄丽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二胡争论时所说的“未婚夫妇”也不尽相似!其实,包括张扬在内,大伙都知道,这是黄丽为了救我而不惜“毁誉”,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根据黄丽的性格和水平,绝不可能肤浅到如此程度,无非是为了一致对外的一种应急手段罢了。尽管张扬有时对我也旁敲侧击、追根穷源而絮絮叨叨,我也不敢把真正的内情稍加透露。例如,几次苏州河边相依相伴的秘密散步、人民公园紫藤架下近距离午寐、外滩灯火辉煌中的心心相印与诗情画意、城隍庙购物定“情”、静安寺路边袖珍式公园惶恐中的“初吻”,以及白渡桥上、下弦月下那种任性与缠绵……哪一件能与之泄露的?然而,尽管以上种种,对我来说,都是局限在“兄妹”之情的大前提下,用黄丽的话来说,是不可超越“雷池”半步的“矫情”而已。但是,张扬也不是个低能儿,凭他的想象和判断,也知道我和黄丽之间绝对不是一般的友情,内中一定含有重大的秘密。因为我们俩是师兄弟,故而处处对我留有余地,不作过多的计较罢了。如果过于认真,就不成其为亲如手足的师兄弟了!
今早,我和张扬到班不久,正和袁平他们三个一边拆洗“洗毛机槽”上的齿耙,一边密探在星期日的活动中,相互有什么“奇遇”和心得时,突然间,见厂保卫科的小曹干事,来到我们保全组,要找组长大黄师傅谈话。可巧大黄师傅和韦师傅都被老黄师傅传到厂技术科谈工作去了,老姜师傅虽然在岗,但他是一位除了工作从不过问“天下事”的人,小曹干事也无心情去找他攀谈,只是朝着我愣愣地看了一眼,便无可奈何地对袁平说:“侬是伊咯师兄,完全可以代表师傅执行公务!阿拉是受领导的指派,通知侬保全组代培生陈柯,到保卫科去一趟,有人要找伊谈话。”他也不等袁平回话,便又转身对我说:“侬请吧!”
我的脑子一个急转,估计厂保卫科有人找我谈话,莫不是关于那个二胡的事?要不然,有什么问题能惊动保卫科?再说,这位小曹干事,我和他在工作上虽然没有正面打过交道,但相互是认识的,因为我是七十多名代培生的排长,经常和工会、共青团委有诸多联系,保卫科又相距不远,双方经常碰面,所以熟悉。然而,今天这位小曹干事态度却不同于往常,往常见面时尽管语言不多,但也能相视一笑,都是年轻人,常言说得好,“人到何处不相逢?”不知何故,今天他见到我时,却以互不相识的神态,一种公事公办的表情,生硬地要我立即跟他走。我心中有数了,哪怕不是关于二胡的事,也必定有重大事故等着我,这是保卫科传讯我来了。
这时,反应最快的是小胖子张扬,他慌忙面对小曹干事问:“保卫科喊我们陈排长去干什么?我们和保卫科没有工作上的联系。”
“侬没啥联系,不等于侬咯排长没联系,侬就安身学习侬咯事体罢啦!”小曹干事的两句话,把个张扬问趴了!倒是大师兄袁平强开笑颜问小曹:“到底发生啥事体?”看来,小曹干事很买袁平的帐,他不想把这位全厂有名的摔跤手、不是团干部却在全厂青年中一呼百应的真正“首领”搞恼了!也就笑笑说:“阿拉例行公事,等一等再详细告诉侬。”
我心中有数了,看来,保卫科这一趟,我不去是不行的了!平常,我尚能自信,判断力还算可以;可是到了紧要关头,却变成个胸无主见、不知所措的“懦夫”!在这种场合,我又能和这位板着政治面孔的小曹说什么呢?只是无可奈何的朝张扬看一看,那种无助的、莫名之感,全都写在我的脸上。我又看一看袁平和庄、常他们,虽然相交才四个来月,竟然像相知已久的故交;尤其在眼前这个特殊的时刻,有执法权威的保卫科传讯,我竟像等待判刑的“囚犯”,是那么对自由渴望、对友情难舍,勉强随着这位小曹干事,忧心忡忡离去时,偶然间,瞥见老实巴交的老姜师傅,正在运转着的洗毛机旁,手执一把细小的钉锤,就像铁路上的检修员,敲打着车轮和钢轨似的在“叮当”作响。但从他的形态上看,老人家一直在注视着我们这边的情况,好像小曹干事来喊我,已是在他意料中的事,他不敢、也无力干预我的事情,他那久经劫难的身心,不堪负荷本身以外的酸心事,唯有远远的凝视着我,无可奈何的点一点头,表示他的同情和祝愿,愿我无关大碍,即早归来。猛然,我见张扬像疯了似的,丢下手中的活计,也无暇和袁平他们打招呼,赶在小曹干事和我的前头,飞也似的跑出车间,消失在过道里不知何往!我无心再想什么,只好埋头跟在小曹的身后,向厂保卫科走去。我预感到这次保卫科之行,似乎是决定我未来一切的关键;若能平安无险的闯过这一关,就是我陈柯再一次绝处逢生。
保卫科是在厂办公室的隔壁,离工会和共青团委近在咫尺。我常来工会和共青团委办事情,就是从未进过“保卫科”的门。原因是我们代培人员从未发生过斗殴、失窃等事件,无需和保卫科联系;何况保卫科是一级执法机构,比较严肃、带有几分“衙门”气息的司法处所,无论是正常人还是有问题的人,总是那么习惯地敬而远之,不想与其多接近。也难怪,保卫科的干部们是职业病的关系吧,对于一些人和事,总是习惯的站在“对立面”,或者是居高临下地审视一切,很少以平等的、人性化的角度去审时度势。譬如,眼前的小曹干事,平常与人处事,也许是新手的关系,还能比较和风细语地平等待人,偶然相见,也不失为“朋友”相处;一旦遇有什么事故,他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一眨眼便冰冷如铁而六亲不认。但不知到了事后,一切并非如他所想象的那么严重,他那张易变得“政治脸”,还能相处如初吗?反过来说,当初他小曹要不是分配在那见人高一等的保卫科,如今,他又会是个什么情形?
形势不容我多想,当我跟着小曹干事默默地跨进常见而又陌生的保卫科时,在用着会客室的那一间里,正面的双人靠背椅上,端坐着一男一女两名装束严整的公安人员,用严肃而犀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小曹干事眼见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正想抽身走开,被那位男公安员一伸手拦住,用一口上海人的普通话说:“科长既然不在家,就请侬坐下来听一听好罢啦。”小曹也就坦然坐下,又朝我斜乜了一眼,显得那么春风得意!
也许是我走上社会以来,一路上委屈惯了的缘故,看了眼前的情形,想“自尊”一时也自尊不起来。加之有蔡小娟和二胡的那件事,始终在我的脑海里盘旋,要是这两位公安员真的是为二胡的事而来,我仅是一个人、一张嘴,无凭无证的,恐怕一时难以说清,故而拘谨地站在一旁,天生的一副被审者的尴尬相,完全没有了像李文和黄丽她们所说的那种“自信”和“潇洒”。那位男公安员摆一摆手,要我先坐下来。我也就顺从的挨身坐在他们的对面,似乎是事先准备好了的一张方凳子上,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
“侬是陈柯?”男公安员例行公事的问了一声,我也随口应了,“审问”就算开始。而那位女公安员整顿好纸和笔,做出记录的架势来,一切是那么自然流畅。这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犯法了吗?
“原籍是哪里?”对方完全以审讯的口吻,是那么咄咄逼人!
“江苏宝应县。”我也只好以被审者的口气回答。此时此刻,我又能作何辩解?
“年龄?”
“虚齡二十六岁。”
“知道阿拉找侬讲话的目的吗?”对方见我摇摇头一副茫然的神情回答不知道时,便改用较为缓和的口吻说:“有个叫胡明礼的人,告侬拐骗妇女。不过,阿拉刚才走访厂工会和共青团委,对侬个情况大致有点了解。原打算要侬随阿拉到所里去,现在临时改变了决定,阿拉还需要进一步落实情况。侬有啥看法,包括对那个胡明礼家庭的事件经过,不妨先讲一讲,有助于阿拉情况分析,作出正确的判断,希望侬好好合作。”
我的心从悬空中放了下来。果真是那个二胡从中继续作祟。听了对方的口气,知道他们通过厂工会和共青团委的了解,对我有了另一种看法,故而没把我一下子推向敌对面。我瞄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小曹干事,他也像服了什么灵丹妙药,把他那张多变的“政治脸”及时治愈过来,略带微笑地望着我,似乎也在鼓励我把情况说清楚。
是呀,这叫我一时从何说起呢?若要从当年苏北老家说起来,故事显得太长了,不仅时间不允许,这两位公安人员也不会有耐心能听下去。情急之下,我只好从那天李文如何接过自称“表妹”刘小云的一封信开始,当天晚上就伙同好友黄丽如何上门拜访、如何与改了名的故友蔡小娟三个人摸黑长谈,包括好友黄丽临别时的“资助”;接着,如何又在城隍庙的晚上二次巧遇刘小云;再后来,又如何在龙华寺郊游时三次相遇,众女生如何及时解救被她丈夫胡明礼严刑虐待的刘小云,以及李文二次资助;几天后,李文再一次接过以蔡小娟的名义约会在白渡桥告别……我原原本本地叙说了一遍。负责记录的那位女公安员埋头快速记录,看样子,她那高超的速记技能,既流畅、又轻松,我叙说完了,她也停下笔来,表示记录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