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和黄丽离开那座袖珍型的街边公园,黄丽手表上的时针,也才指向九点一刻。黄丽她不想这么早就回去,见我执意要走也不好过于强留,只好怏怏地离开公园。两个人上了一辆驶往曹家渡的公交汽车。三四站的路程,一会而就到了,比起来时绕了一个圈、转了三次车要省时省事多了。
在曹家渡下了汽车后,两个人并肩漫步,向梵皇支路一号宿舍楼走时。黄丽见我埋头不语,一个劲地往前走,便碰我一下低声说:“怎么,生气啦,为何不说话?”我听了赶忙放慢脚步,路灯光下,微笑地说:“好好的又生什么气?是你供我吃陪我玩,我是哪一辈子修来的福气,有你这个好妹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还要生气?我是想,这条路是我们走了近三个月了。今儿虽然不是星期天,但也是我们大伙往来宿舍区的必经之路。眼下已是晚上十点钟了,我们两个人还在马路上优哉游哉、卿卿我我,就不怕被同志们看到,又要风波四起?去时,你还时刻防着徐放同志。回来了却淡忘了,不应是你的作风!”我又低声俏皮地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这位才华横溢的‘智者’,没想到,也有‘一失’的时候?”
“不对!”黄丽不理我的话茬,她在一个巷口路灯照不着的昏暗处停下,故作生气似的不走了,情绪低沉地说:“我们认识也快三个来月了,你的那点儿小脾气,我还能不知道?你是把我看成故意玩弄感情的人。今晚的一切举动是我戏弄人生的噱头、恶作剧,故而有了情绪,对不对?”昏暗中,她见我急着要分辨,赶忙一摆手阻止我的发言,仍很一本正经地说:“一个人没有了自知之明,与行尸走肉何异?你也不用恭维我,我也不是什么‘智者’,但我是为了巩固我们难得的、前所未有的特殊友谊,尝试着用多种方式来进行培植,希望能有一个比较完满的、有趣的、奇特的收获,难道有错吗?可是,有人就是不领这个情,看来是我看走了眼,对方也不过如此,缺乏艺术、缺乏理性、缺乏远见的凡夫俗子一个。说穿了,还是一个现实主义者,真是天亡我也!”
昏暗中,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又将她搂在怀前,温存而体贴地说:“我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态,你在情感的处理上,确实是一个奇女子。有思想、有魄力、有勇气,看问题是那么敏感、锐利,而且还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你确实是我的好同志、好朋友、好妹妹。请你原谅我这个‘凡夫俗子’、一个充满世俗之气的‘现实主义者’。然而,我也不全像你所说的那样‘不懂情’和‘不领情’的‘情盲’,最起码我领受了你的‘兄妹’之情,对吗?”昏暗中,她那对明亮的眸子里,放射出在静安寺街边公园里曾经发射出的激情之光,知道她的气已消了大半!赶忙松开手,理智地又说:“我是个生活上的流浪者,情爱上的逃亡者。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已是枯了半截子的人,任何人给了我一点温暖,也能令我僵死的灵魂再生。何况,你给了我如此丰厚的‘兄妹之情’,我能无动于衷、还要得陇望蜀吗?只不过有感于人言可畏,谁见了谁又能体察我们这纯正的‘兄妹之情’?所以,为了避免人言可畏,必须时刻警惕,不让像龙华寺那样的‘错觉’在我们眼前重现,不也是正常的吗?”
“就是你的嘴能辩,也正是我所欣赏的方面。”昏暗中,黄丽从她那橘黄色的坤包里,拿出了那天在城隍庙为我和她购买的挂饰:玉狗和玉兔,顺势将玉狗套在我的领子上,低声笑着说:“这既是兄妹之情的‘情物’,我们为什么还要遮遮掩掩的不敢佩戴?来,你也替我戴上!”说着,将手中的玉兔交给我,她微闭起眼睛,引领向着我,做出个等待的表情。我接过玉兔,非常高兴的套在她那玉琢粉雕似的香颈上,又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一吻。昏暗中,就在她兴奋的也想还我一个吻时,陡然间,在灯光透亮的街面人行道上,传来一个熟悉的青年男子的口音:“小生属虎的,今年二十二,外号人称徐老虎。我也想有一个好妹妹,为我买只吉祥虎戴上,也不枉此一生了。苦哇。”
“是他——徐三少?”
我和黄丽不约而同地道出了徐放!昏暗中,黄丽气的一跺脚,恨恨地低声说:“不想让他看到,到头来还是让他看到。并且还听到了我们俩的悄悄话。”为了壮胆,我轻声地安慰她说:“怕什么,我们又不是那种热恋中的情人。大不了捅出了我们的秘密,那也仅是‘兄妹’之间的秘密,他没有抓住我们什么。”说着,我把她拉出那昏暗的角落,向一号宿舍走去。此时的黄丽,反而显得迟疑不定,路灯光下,她一步一回头地望着我,大有后悔:我们今晚多此一举。
看来,徐放已在我们之前进入宿舍了。当我和黄丽不得已跨入宿舍的旁门时,老远就见一楼的平台上、小辣椒孔荻的身影,暴露在强烈的楼道灯光下,像是专门等待我和黄丽归来。聪明的黄丽知道要捱小辣椒的一顿臭骂,赶忙笑盈盈的越过开阔的大院子,快步登上楼阶梯,向一楼平台上的孔荻迎了过去,丢下我落在后面慢步跟上来。果然,孔荻在明亮的灯光下,气势汹汹的面对黄丽咬牙切齿地说:“噢!好一对兄妹,好一对玉人儿,你们还知道赶回来?为什么不潇洒的玩它个通宵?”见黄丽仍然笑而不答,便一把拉过她,又面对一步步走上来的我,故作声色俱厉地说:“都是你姓陈的做大不正,这些日子尽想玩,玩的你们忘记了生日、忘记了季节、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今晚两个人又到什么稀奇的地方玩去了?就这么一点儿也不会保密,让那个小徐三刺探了军情,从楼下一直喊到楼上,说什么‘号外、号外!陈黄义结金兰,兄妹互赠吉祥物,上演一出深夜陋巷叙衷肠’。你们听听,这像什么话?”
“什么话?唐伯虎的画!”黄丽不好硬性阻拦,灯光下还是笑容满面的打马虎:“我在前面那个巷口,不慎将挂饰脱落了,就请陈兄替我戴上,又犯他姓徐的哪家王法?他徐三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也跟着起的什么哄?”
“我起哄?”小姐!请你竖起耳朵等着听,明儿一大早,保准消息满楼飞,又一场像龙华寺那样的特大风暴,将会在整个大华厂里蔓延。说着,见我也登上一楼平台,便一抬手塞给我一封信,并且极不情愿似的说:“我也不想和你们是真还是假的兄妹两个顶嘴磨牙了,你姓陈的是红鸾星照命,好事加喜事尽往你一个人身上栽!你那个追命的表妹,又亲自来交给文姐这封信,请她转交给你。看来,你又有特大的新闻问世了!”说罢,转身就要向楼上走,被黄丽一把拉住,恳求她将情况再说得清楚些。孔荻无奈,说什么也不能过于驳了黄丽的面子,也就和颜悦色地说:“我说黄大小姐,是他姓陈的要捱那个表妹的紧箍咒,你又急的哪一门子?当真是成了亲兄妹啦?那就拣一天请我吃喜酒啊?”见黄丽一个劲地拉着她就是不让走,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便笑笑说:“等你哥看完了手中信,不就一清二楚啦?”黄丽一想也对!当我正欲举起信迎着灯光看一看信的封面时,她便一伸手把信夺过去,伙同孔荻扶着栏杆就着灯光要一睹为快!突然她悄声问孔荻:“怎么是一封未封口的信?难道文姐和你全都看过啦?”
“一封未封口的信,看过了又怎么样?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内容,不就是在这个周末的晚上。趁她丈夫二胡被拘留十天还未回来之前,约她的表哥…我们的陈大排长,抽空在白渡桥上一叙衷肠吗?笑话,有什么话不好就近找个地方慢慢叙,莫非要到那么远的白渡桥上,寻死吧?”
孔荻的一句话,像一声惊雷炸得我的头脑嗡嗡作响!她的话不无缘由?因为信在黄丽手中,我不便争着让自己先看,那样会伤了黄丽的感情。于是便紧一步凑上前来,黄丽也明白我的心情,立即从信封口抽出信纸。信纸只有一张三两句话,二十几个字。黄丽看一眼就递给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淡淡地说:“还是那一套,约你于周末晚上在白渡桥见什么?有什么好见的?孔丫头说她会寻死,依我看请放一百二十个宽心,她才不会去寻死呢。其实,她是来追命的,追你陈柯这个倒霉鬼的命的!你们想,等她丈夫二胡那个浑人释放回来,一旦知道你们还有这些酸不拉叽的联系,不找上门来跟你拼命才怪呢!我看不能去,要去也不能一个人去。到时候不是跳下黄河洗不清,而是跳到白渡桥下那个苏州河的入江口,染成一对黑人找不着了才冤呢!”一番话,把个孔荻笑弯了腰,连黄丽自己也忍不住“格格”地笑出声来。
看来,这信我暂时也不用急着看了,我捏着信在发愣!孔荻才不管我的情绪呢,她拉着黄丽就往楼上走,边走边笑着说:“天底下竟有这么便宜事,居然有人找上门来斗,看你姓陈的倒有多大能耐。这烫手的山芋你又怎么拿?怎么吃?”还是黄丽不忍心让我一个人犯愁,被孔荻拉上几级楼梯后,又回过头来嘱咐我:“愣什么?愣也没有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那天,还是有我在场的好,一个人是私、两个人是公,我作为‘证人’的身份出现,还怕翻天了不成?”
孔荻和黄丽上楼、回她们女生宿舍去了,留下我一个人懒洋洋的尾随其后,上了三楼男生宿舍,见宿舍里灯火明亮,同志们都已上床安歇,可是谁也不曾睡着,在每张床的蚊帐里面,透出一双双怀疑而又鄙视的目光,就像星期天从龙华寺回来的晚上一样,是那么冷漠与凝重。只有小胖子张扬,从床上拗起身来,又撩开帐门,向我投过无声的微笑。我也只是报以微笑,因为宿舍里人多,不便向他透露些什么。他似乎谅解我的心情,见我拿着面盆去打水抹身子,也就放下帐门仍然睡下。当我经过徐放的窗前,见蚊帐里的徐放,脸朝里故作睡沉了的形象,可是连衬衫和长裤也没来得及脱下。也不符合夏夜睡眠的常规。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招惹他,打定了主意,准备好明天迎接他的“挑战”就是了。我打来了自来水,迅速揩抹了身体,又将汗衣裤浸在面盆里,计划明天清晨再洗。当我穿上干净的内衣裤躺在床上。借透近帐外明亮的日光灯,手里捏着的那封未封口的信悄悄打开,刘小云,不!是蔡小娟那稚嫩的、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陈大哥,请你于本周末的晚上七时半,在白渡桥东头准时相见。下面的落款,竟然未署“小云”,现在又改用“小娟”,难道其中有什么涵义?也许是想唤醒我们往日的情结。五年前的往事,又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在那抗美援朝,卖余粮,组织互助组,筹办初级农业合作社和社会主义道路教育等运动一浪高过一浪,以及如火如荼地开展文艺宣传活动的岁月里,作为乡团支部书记的我,分工重点抓全乡各村的文化宣传工作。我家所在地的行政村,团分支书记方凝玉本人,又是全村文艺宣传骨干与本村比她小一岁的,也是从上海首次疏散回去的蔡小娟亲如姐妹,共同挑起了全村文艺宣传的“大梁”。又是代表全乡分别多次参与乡、区文艺汇演的重要成员。这个蔡小娟生性活泼好动,天生一副“假小子”的俊美形象,一直与方凝玉演男女对手戏。平时,她也爱着男儿装,是全乡以及全区闻名的女扮男装的“反串”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