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街边的小公园,是以地形、地势而开辟的。在广场辉煌的灯光映衬下,公园内有不少是我说不上名目的各种花木,点缀得锦绣万千!由于树荫的遮蔽,公园内唯一的一条主干花径,完全依靠街边上的路灯光亮,透过篱笆墙,透过茂密的花木丛,点点星星的洒落在花径上,以及角角落落。进入公园,她才松开了手,昏暗中,见我一副拘谨、不安的神情,忍不住又“格格”的一笑,低声说:“乡巴佬终究是乡巴佬!要知道我们这种动作,纯属是叫‘迷你’动作,是做给公园管理人员看的。上海不同于我们南京,不是我说,我们南京人的思想还未完全开放,封建残余尚未肃清,真正的情侣,即或是在晚间,进入公园时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勾肩搭背。上海则不同,尤其是晚间,进入公园的情侣,没有‘亲切’的举动,管理人员会特别注意这些人,反而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我是上海生上海长的,后来才随母亲迁去南京。所以,我深知上海的大小公园管理人员的心态。不是一对情侣,晚间进入公园的,能有什么好事?所以我们要入乡随俗,要做到装龙像龙、装虎像虎。”突然,她停下脚步,略带几分严肃的口吻说:“我可要提醒你,切不可往歪处想!今晚我们纯粹是在演戏,是兄妹之间的逢场作戏。你看过那出京剧‘赵匡胤千里送京娘’吗?希望你要有古代英雄赵匡胤那样的胸襟,对待京娘如同手足之情。”
“你看,什么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尽了!”当我听到黄丽大起大落的语言和变化不定的举止,要是没有相当的冷静头脑和充足的思想准备,就会跌入危险的低谷而身败名裂!为了缓解气氛,我不得不扭转话题:“你不是要和我说一件重要的事情吗?那就抓紧时间切入话题,让老哥洗耳恭听。还有前天下午,徐放不是送你们走的吗,后来又怎么甩开他了?”花径旁有一只长条石凳,是专供游人们休息用的。她顺势要我一同坐下,打开坤包从中掏出那把精制的檀香扇轻轻地拂着。扇面上散发出微微香风,拌和着晚间公园里花草的芳香,是那么沁入心脾令人陶醉。昏暗中,黄丽以一种悠然自得和信心十足的神情说:“我也正欲告诉你这些,不妨就先来说他。那天,他徐三少自以为得计,提前溜到汽车站,还为我们抢占了座位。老娘亲是何等精细?老人家一眼看穿了他的伎俩,不动声色地说:‘小徐同志,我和小女还有不少事要办,大热的天气就不劳你费心了,等有机会回南京再相见吧’。就这么,当场就把他轰下了汽车,以至于他气不过,就打电话到办事处告诉你的状。”我听了不由地叹了一口气,略显忧虑地说:“一而再、再而三的惹恼了他,将来他会把仇恨撒在你的头上?”我不好说“我们”,免得这位聪慧而又敏感的黄小姐见怪!
“他敢!”黄丽非常傲慢地说:“就凭他徐三少那点儿德行和能耐,敢把仇恨散在我的头上?也不称称他有几斤几两。对了,他会抓住我们的关系为由头,把仇恨继续往你的身上撒,倒是有可能的……”她沉默一会又说:“火候似乎还没到,他一旦对我完全失去了希望,也有可能会孤注一掷,来一个鱼死网破也未可知!”
“我也是怕他这一着!”我低沉而又委婉地说,主要是想听听这位异常自信的俏姑娘,还有什么新的论点……她也似乎在想些什么,昏暗中,她突然反问我:“我倒要先问问你,我们会有什么把柄落在他徐三少的手里,成为他又一次向你进攻的武器?难道就凭借我们去了几趟苏州河边,玩了几处上海景点,就敢证明我们……”她一时语塞,大有无法启齿的神色,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说:“记得有个什么人曾说过,‘男女之间没有真正的友谊,有的只是爱情’……我就不信,只要我们站得稳、行得正,还怕半夜鬼敲门?就拿我们俩人来说,便是明显的例证,谁敢说我们是在谈恋爱?无凭无据的,他徐三少敢说个有字,我将会让他万劫不复!”昏暗中,她偶然发现我像个木偶似的,端坐着一动不动,额头上汗涔涔的。便赶忙从坤包中掏出一块手帕,不容分说在我的额上点拭着,又反手在我的额头上试下体温,惊疑地说:“你并不发烧啊!莫看这座小公园,它身处闹市,却能闹中取静。今晚的游人好像不多,估计也只有我们两个吧?阵阵清风徐来,舒服极了,比起那荒芜的苏州河边、要高级多了,你又如何紧张到这个程度?来吧,精神上放松一点,所谓心静自然凉嘛……哎!我那老娘亲,莫看那天在龙华寺,对你的态度像是严了一点儿,但在回来的汽车上,她还把你大大地夸赞了一番:她说你青年老成,不像那个姓徐的滑头滑脑的,尖刻有余,诚信不足!她还说你,尽管风传你在苏北老家的那段不光彩的婚外恋,弄得你自己颠沛流离、败落他乡。但也看出你是个知错能纠的好青年,就凭那个姓徐的当面对你不恭敬,你都能够宽容和自责,毫不遮遮掩掩,倒是难能可贵!并且说,像你这样的青年人,能如此好学、如此有涵养、如此落落大方的不多见了。”见我沉默不语,便推推我又说:“我说了这么多,你是在入神的听吗?”
“当然在听!而且是毕恭毕敬的听,我的小妹妹。”
昏暗中,黄丽她既惊诧、又兴奋地说:“对!你能这样称呼我就对了!我的那位老娘亲在临走时,她也是这么说的,说我和你做朋友、做兄妹再确当不过了,言外之意,你不是那一种人选……哎!我也认为,做朋友、做兄妹有什么不好?双方可以毫无顾忌的直抒胸怀,有谈不尽说不完的内心话,无拘无束、无需牵挂、没有任何顾虑。不像那种长年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半个天’,成日里是那么小心翼翼地相处,互看脸色对话,深怕在什么时候说错一句话、做错了一件事,伤害了双方的情感,造成不必要的多心、猜忌,甚至疏远和分裂,累不累?做朋友做兄妹就不同了,可以无话不谈,真是舒心惬意,根本用不着相互恭维相互提防,让我们永远体会在‘友谊深似海,故旧永相忆’的无尽的缠绵之中,才是最高、最美、最值得回味无穷的思想境界,有什么不好!陈兄,你说呢?”
她的这番长篇大论的“说教”,对于此时的我,又能说什么呢?想起小胖子张扬的关心话,临走时希望我抓住“近水楼台先得月”!现在看来,既不近水,更难得月。我在心中暗想,人家奉了母命今晚向我“交底”来了,我应该挺直腰杆子,不失时机地进行“反交底”,百分之百同意她的说法,好让我自己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岂不轻松自如,优哉游哉。于是我也感慨地说:“我是有过婚姻史的人,完全赞同你对生活、对爱情的剖析,真是入骨三分!是的,你的话虽然没有明确点出爱情二字,这是你的聪明,也是你的幽默,不难看出你对情感和友谊的追求,深入到筋髓里去了。这说明你站得高、看得远,不像有些人把爱情与生活等同起来,把爱情与事业等同起来,一心想做爱情至上的超人。为什么要让爱和情束缚住手脚,做所谓爱和情的奴隶?我们大可以敞开思想、放开手脚,自由自在地在友爱的原野上驰骋!当然也要有所顾忌。因为,中国几千年来传统的礼数,也是不可忽视的,所谓‘文明古国’吗!有人反对传统的礼数,不如说反对礼教的‘传统化’。因为‘礼教’的字义并不错,‘礼教’不能单凭‘传统’留下来的,应该随着时代的前进步伐,不断地充实和提高。也就是说,社会主义今天,也要有崭新的社会主义的爱情观和婚姻观,譬如新‘婚姻法’,我赞成,这就是新时代的爱情和婚姻的‘礼教’。但是在这新旧交替的时代,新‘婚姻法’也许多少还有一些旧的意识和影子,有待于时间的验证和其自身不断地改进、提高,日趋完美。要想一下子革新到像你黄小妹的思想高度,让友谊与爱情等同起来、并驾齐驱,恐怕还要有一个相当长的历史进程,能否实现、如何实现,实现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还是个‘未知数’。”
“慢着!也请你暂停一下你的说教。”黄丽突然神经质似的打个愣!昏暗中,她要我注意听,原来离我们不远的四周花木丛中,也有几对年轻男女细微的话语声。她也细声细语的、几乎是将嘴唇套在我的耳朵说:“今晚我带你来的不冤吧?让你开开眼界,这大都市里的青年男女,他和她们是如何超越你所形容的、改良式的、新的‘礼教’的时代步伐的。嗨,真是有趣极了!”
我正欲按照她的思路继续发表自己的意见时,突然间,一道手电筒的光亮,划破了这个小公园里相对宁静的晚空!黄丽一头扑在我的怀前,用命令的口吻低声说:“快!快点搂住我。”我一时乱了方寸,不明白要我搂住她是什么意思?我岂敢利用这突如其来的瞬间,做出超越刚才由我自述的“礼教”的举动。昏暗中,她见我呆呆的毫无反应时,干脆扔下手中的檀香扇,任它滑落在花径上,用她光滑细长的双臂,搂住我的颈脖子,拗起上身,用嘴唇紧靠着我的腮帮子,低声说:“是公园管理员们查园来了,我们越亲近、越是做出谈恋爱的样子越好。要不然,反而会惹出麻烦来的。这是权宜之计,也是最安全的方式!”说着她斜躺在我的双腿上,搂紧了我的脖子,做出像在热情亲吻的情态,嘴里还发出旁若无人的“格格”轻笑声。她那淡黄色的连衣裙,在昏暗中是那么明显的、潇洒的垂悬着。大揹着的那只橘黄色的皮质坤包,也跟着滑落下来。果然,一位管理员打着手电筒,从我们的面前缓步走过,还特地让过滑落在花径上展开的檀香扇,又似乎在偷眼看一下我们俩。对于这样的“热恋”举动,也许管理员们司空见惯也就见怪不怪了。
等管理员走远了,黄丽在我的面颊上真的重重地吻了一口,又一跃而起,兴奋地说:“陈兄!你也算是个好演员,让我们之间配合地天衣无缝,真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情意缠绵,绘声绘色,真的有趣极了。”
天啦!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如此被动的、所谓天衣无缝的“配合”。黄丽她把我当成了表演恋爱关系的“模特儿”,在这个没有月色的星空下、喧嚣的街道旁、袖珍型的公园里、茂密的花木丛中,上演一出“爱情”的表演剧,我的兴奋一点也没有体现出来,倒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胸口仍在嘭嘭地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