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黄嘉烨家门前，林子掏出黄嘉烨母亲当时给她的钥匙，打开了门。

玄关的鞋柜里有专属她的拖鞋，那种在超市里最普通的拖鞋，粉红色，塑料的。那并不是林子喜欢的颜色和款式。林子不喜欢粉红色，她觉得这种颜色娇气，她也不喜欢这种普通的塑料拖鞋，她喜欢人字拖。这个家好像专门给她留了一个位置，但她却觉得自己最多只算是一位常常来这里做客的客人。

坐在鞋柜旁的小板凳上，林子规规矩矩地换好了鞋，把脱下来的球鞋放回鞋柜里。在这里，她终究是不敢把鞋子随便踢到地上，虽然他们都让自己把这里当做是家里一样。怎么会一样呢？装修精致的房子，整洁干净的环境，当政府官员的男主人……不像自己家，虽然是面积挺大但却一团糟乱，爸妈做食品批发零售的生意常常不在家，回到家中也是一脸疲惫，无暇顾及家庭琐事。钱挣得不少，至少这镇上就她家的食品批发零售生意做得最大，但是爸妈常常忙得连饭都来不及吃。长期以来，都是林子和她大弟弟林志橦晚上放学回家后，立刻做点简单的饭菜给父母送去，然后就在店里帮忙。林子在职校毕业后，原本想在店里帮忙，减轻一下父母的负担，但是父母总是拒绝林子的请求——

“我们不差你一个小女工。”他们如是说。

于是，林子就去了一家大排档做服务员，做了有一段时间。后来……总之，林子现在是个无业游民。

“林子来了呀，快过来吃饭吧。”黄嘉烨的母亲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就知道是林子来了，黄嘉烨去读大学了，他爸爸今晚有应酬不回来吃饭，那么就只能是林子了。那是她的准儿媳妇，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儿媳妇。唉。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哦，好的好的，这就来。”坐在小板凳上的林子回过神来，乖顺地回答。她不敢看着黄嘉烨妈妈的脸，只能看着他妈妈做饭时湿了的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一擦。

……

黄嘉烨已经在火车上过了好几个小时。长时间坐着并没有消耗多少热量，车厢里似有似无的异味也让他提不起食欲。他手机插着充电宝在充电，他却没有玩手机的心思。他在等电话，等林子的电话。都这个点了，林子就算是骑自行车回去都快到家了吧，怎么还没有打电话给他。他陷入了焦灼和不安。想起林子在跟他一起来的时候，差点在市汽车站里上错了车，上了车之后一路上脸色惨白好几次说想吐……林子在省汽车站忽然蹲下来还说不送他去火车站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她是不是不舒服？该死！他迅速地把手机解了锁，想要打电话，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又把手机放下。他猛地扭过身去，望着车窗外的景色。此时已经夜幕降临，他竟有点怅然。他将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那里没有林子，没有人知道自己曾经犯下的错，只要他不说。这就是他想要的不是吗？一切都重新开始，至少能够给他构造一片和平的假象，至少没有林子的假象。可是，没有林子……他没发现自己已是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小伙子，想家啦？”对面铺的少数民族兄弟声音传来，吓了黄嘉烨一跳。

“还好吧。”他露出不自然的神色，轻轻地扯了一扯嘴角，试图掩盖自己的情绪。

“想家很正常啊，要出远门谁不想家对吧。我看你这么小的年纪，又没有媳妇儿可想，肯定是想家啦哈哈。”少数民族兄弟自信地进行了一番推断，丝毫没有发现对面的少年脸色骤变。

想家吗？好像上车以来他都没有想过家，反正不管他走多远，家还是在那里。他想的是……林子？不可能。他很快地否决了自己的想法，他怎么会想她？话说她真的不打算打电话过来了么！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自打脸的怪圈。

饭桌上。黄嘉烨的母亲和林子相对而坐，相对无言。林子小心翼翼地夹菜，细嚼慢咽地吃饭，生怕在黄嘉烨妈妈面前毁了形象，虽然她自己本来就没什么形象。

桌上是八个菜，一锅汤，厨房的煤气灶上还煮着莲子雪耳糖水。然而只有两个人，这两个人吃得都不多。沉默延续着，林子觉得如坐针毡，身上的每一个好动健谈的细胞都叫嚣着让她挑起一个话题，打破这种冰冷的沉默。但她没有，她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能说什么，其实她是不知道黄嘉烨的妈妈想听什么。惆怅地用筷子扒拉了一下碗里快要见底的饭，就还这两口她都吃不下去了，虽然她挺饿。

“饭菜不合口味吗？”最终，还是黄嘉烨的妈妈开了口。

“怎么会，阿姨做饭可好吃啦！”说着，林子一筷子就把剩下的饭全部扒入口中，夸张地咀嚼着。

“噗……”黄母被她的吃相逗乐了，不由得笑了出来。她不知道这不经意的一笑直接让林子陷入了慌乱，小姑娘把碗放下，垂下了头不敢看她。林子觉得，阿姨可能是在嘲笑她的吃相不雅。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你猪啊”，怎么能有那么幼稚的举动。

“好吃就再来一碗吧，把碗递给我吧。”

“不麻烦您，我自己来就好。”林子受宠若惊地抬起头看着一脸笑意的黄母，连连摆手。

“林子你吃多点，今天送嘉烨辛苦你了。本来想让他自己去，路上锻炼锻炼，没想到最后还是麻烦你照顾了他一段。”黄母说着，硬是抄起了林子眼前的碗，给她盛了碗像一座小山包一样凸起的饭。

“阿姨，你客气了，反而是他照顾我呢。”黄母的话说得林子有点不好意思。她知道，于黄嘉烨而言，她就是个大麻烦。当时她要求送他一程，他的脸立刻就沉了下去。

“得了，不管怎么你都辛苦了，嘉烨还特意交代我让你来家里吃饭呢。”黄母往林子碗里夹了一大块鱼肉。

“什么，他真的这样说吗？”林子伸到半空中的筷子停住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满足感在她心里蔓延开来，如同大河的万千支流。看来他也是有点心疼自己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自己嘛。这种满足感在脸上表现成一种笑意，把林子的嘴唇撑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黄母注意到了林子表情和情绪的变化。她往后靠在了椅子的靠背上，看着吃饭吃得欢快起来的林子。今天接到黄嘉烨的电话，她是有点吃惊的，想不到自己这个儿子对林子多少还是有点上心的。她对林子这孩子，是不讨厌的，但并不代表她愿意接纳林子以她儿媳妇的身份进入这个家庭。可是，谁让她的儿子对人家姑娘做了那种事呢？小镇的年轻人很多都是早婚的，此早婚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结婚。大多数情况下，常常是谈恋爱的年轻人不小心尝了禁果，男方要对女方负责。于是，双方摆个酒席，女方搬到男方家住，等双方都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后去补办结婚证。在风气日益开放的今天，很多人都不计较这个了，但在小镇，这是情节很严重的行为。尤其是镇子很小，基本上是谁家昨晚上打了孩子，孩子哭得凶，第二天很多人家都知道了。搞出了这种事，如果置之不理，很容易被街头巷尾的人传出各种版本的谣言。尤其，黄嘉烨的父亲是镇上的干部。

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要是黄嘉烨当时不准备复读，现在可能林子已经完全搬进来住了，酒席可能也摆了，她就等着抱孙子了。黄母想起这些事情，还是觉得不太真实。她知道自己的孩子不是读书的料子，但至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不会搞出这样的事情出来才对。但是那天早上，她真的看到了……

“阿姨，以后我来吃饭不用做这么多菜啦，吃不完好浪费的呢。”林子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愉悦地跟黄母说。这是阿姨专门做来招待自己的呢，阿姨和……嘉爷都好有心，奴家心领啦哈哈。

“啊，没关系的，其实有几个菜都是昨晚给嘉烨饯行的时候吃剩的，昨晚煮太多了。”从沉思中反应过来的黄母无意思地应道。话一出口，她就看到对面的小姑娘脸垮了下去。她也感觉到有点抱歉。昨晚的晚饭是黄嘉烨开学前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饭了，她就做了很多菜，一家三口难得地聚在一起吃了饯行的一顿饭，就连黄父都没去应酬，赶了回家陪儿子吃饭。原本她煮了四个人的饭，想着叫林子一起来吃，但是怕影响到儿子的心情，也就作罢。

林子还没有从黄母的话中回过神来。这是什么意思？昨晚上饯行？但是阿姨没有叫我来吃饭啊？她陷入了迷惑。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在此之前，她觉得自己勉强算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了，这也是她的家。但是，为什么一个以后会成为她丈夫的人要去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她甚至没有陪他吃一顿饭的权利？难道说，这个家从来就没有打算接纳她？这段时间以来都是缓兵之计，不想让旁人说闲话说他们不负责？

林子觉得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了。事实上她也猜对了一半已上，大概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继续往下想了，那么今天这顿饭不是黄嘉烨心疼她，而是觉得昨晚上没叫她一起吃饭，感到有所亏欠。瞬间，林子的心有如处于冰窖。

他的家，不包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