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四处走走，现在她哪来那样的心情。顶着一张遍布泪痕的脸，她沿着车站的标识，奔向厕所。她想要在厕所的隔间里大哭一场，然后到洗手台里狠狠地洗一把脸，把那沮丧的神色搓下来。她觉得自己很怂，很不争气，为一个人哭成这个样子。对，没错，她是赖上了他，平时的他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但她还能嬉皮笑脸地跟他耍嘴皮子。但是这次不同了，他要去得那么远……

想着，已到厕所前。她意外地发现，女厕前排着长长的队伍……“这下连哭都没地方哭了。”想到这，她的眼泪止住了。吸了吸鼻子，她从包里摸出纸巾和镜子，稍稍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样子，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

林子是个小镇姑娘，省汽车站，这是她从小到大到过最远的地方，还是跟着黄嘉烨一起来的。可能，这会是她这辈子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了。在这个车站，黄嘉烨跟她一起下车，不同的是，那个少年会搭上的士，奔向这个城市的火车站，随着那一节节的铁皮奔向远方，要一天再加上十三个小时才能抵达的远方。林子不知道这会有多远，她只知道自己只要买一张回程的车票，四个小时就能回到她的市里，再转一道车，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回到那个属于她的，或者说她属于的小镇。他去上一次大学的时间，她可以去好几趟省汽车站。林子把装满纸巾的的塑料袋拿去车站的垃圾桶扔掉，然后慢慢地拖着脚步踱向售票窗口。

她是个群居动物，喜欢扎堆，就算是去买点东西，她都会约她的朋友出去。如今，她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车站……但她莫名地感觉到孤独，流泪过后才反应过来的孤独。同时，她也意识到，从今以后，她是真的孤独了。毕竟，他要去上大学了不是吗？虽然是好事，但是林子没有办法真的开心起来。

说起林子，她就叫林子，姓林名子。为什么叫林子？因为她姓林，她是女孩。

林子有一个重男轻女的奶奶，虽然奶奶对林子的疼爱并不少。那时，奶奶得知林子的妈妈生了个女孩，表面上不动声色，后来到要给林子起名字的时候，才说——“就叫林子吧，林子林子，领来很多儿子。说不定下一胎就是个大胖小子呢。”

一个当教师的亲戚十分赞成。“林子这名字好呀，大俗即大雅啊！何况意义还不错，笔画又少。”林子父母文化程度都不高，听到这样的说法，也就默许了，毕竟他们原本给林子取的名字也不那么地…“林小兰”，所以他们也不太在意自己孩子的命名权被剥夺了。不过林子这名字真的不错，她后来多了两个弟弟。

然而，对林子来说，她宁愿自己叫林小兰也不愿自己叫林子。这个名字太廉价，也给她从小到大添了不少烦恼。“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林子。”“嗯，我说的是大名，不是小名儿……”“我就叫林子……”这样的情况，她已经不记得发生了多少次。但有一些记得特别深刻的，原本可以当趣事来说的，现在却充满苦涩的记忆……

手机响了起来，林子慌乱地从自己的包里一顿乱翻。纸巾、充电宝、钥匙、钱包、缠成一团的耳机……她越急就越是手忙脚乱，翻了很久来来去去还是那几样东西，而手机就在离她手边不远处响着，只是摸不着。林子恼了，恨不得把包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可是这是在车站。就在她横下一条心准备把包里的东西都倒到地上找一轮时，手机不响了，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两声短信震动的嗡鸣。林子沉下气来，把包的拉链完全拉开，再次把手伸了进去。她摸到她的手机了，就在那方方大大的充电宝后面。忙不迭地开屏幕，果然……林子笑了，真的是他的电话。拇指轻轻一点，电话便回拨。“嘟……嘟……嘟……”林子耐心地等待着，沮丧的心情又一扫而空，她在期待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此时，放好手机的黄嘉烨刚刚合上眼，就感觉到了手机的振动。他掀开眼罩，眯着眼看了看手机屏幕——来电显示只有一个字，“林”。他有点不悦，但还是按耐着性子，接了电话。

“喂。”

“嘉爷呐，是我呀林子！”林子兴奋的声音传来，戳中他的耳膜。原本就尖细的声音在手机里挤出来，更为尖细。

“嗯。”他无力地回答。这是林子打电话的固定开场白，一开始他还会告诉林子存了她的电话，所以不用自报家门了，现在他已经放弃了再去跟林子强调这点。她就是这样，习惯了的，认定了的，不会去改。

“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呀嘿嘿嘿，一上火车就发现自己还是想我的对吧，我就知道哈哈哈哈……”林子自顾自地说开了，并没有察觉到从接通电话开始，他只说了两句话，而且每句话只有一个字。

林子的喋喋不休让黄嘉烨觉得自己的脑仁一阵疼痛。

“你没看到我的短信吗？”他不耐地打断。

“诶，什么短信？”林子声音有点纳闷。

“……”黄嘉烨以沉默回应，他大概猜到林子也许是匆匆地回了电话，连短信都没看。他的心里自嘲地笑了一声，一开始林子没接电话，他还以为林子气还没消，心里还是有歉意的。现在看来，大概是这姑娘出到省会城市逛街逛疯了吧。

“诶诶诶我看看，你先别挂。”林子把通话页面收起，去翻短信。就在她点开那还带着小红点的短信的一瞬间，“通话已结束”几个字跳入她的眼帘。林子觉得眼睛有点发疼，不是让他别挂自己电话的吗。林子决定看完短信再拨回去，也许他是手滑呢。

“已上车，勿念，不用回短信打电话，下车再跟你联系。”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好几遍，林子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找手机找了那么久……罢了罢了，回去吧。

就这样，她踏上归程，他迈向征途。以车站为始点，两人渐行渐远。

火车上。黄嘉烨挂了电话，也没了睡意。一早出门只吃了早饭到现在还没吃东西的他，感觉到有点饿了。对面铺的少数民族兄弟吸溜吸溜地在吃着方便面，带着辣味的香气勾起人的食欲。他从背包里翻出林子给他准备的牛奶和干面包，就着空气中老坛酸菜的味道，味如嚼蜡地吃着。就在他一小块一小块地撕着面包时，一个念头闪进他的脑海——“林子会不会还没吃东西？”把手随便地往牛仔裤上擦了一擦，他急急地摸出了手机，拨了林子的电话。很矛盾地，在那表示接通的嘟嘟声响起前，他挂了电话。他知道自己的电话，林子无论在哪儿都会接的，她设置了属于他的专属铃声。林子说她要逛街了，万一在过马路的时候接电话，这太危险。想象了一下林子在绿灯变红灯的一瞬间停在斑马线中间掏手机的情景……他打了个寒颤。于是，他决定打电话给母亲。

“妈，今晚林子回去的时候叫她到家里吃饭吧，那姑娘不知道有没有吃东西，等下逛起街来就啥都忘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语气中的关心。

“儿子你上车了吗？怎么都不跟妈说声，我在等你消息呢。”母亲有点嗔怪的声音拷问这他的内心。黄嘉烨这才想起，他上火车之后，第一个想到要打电话告知的人，竟然是林子。

也许，是因为自己和林子一起出门的缘故？他也不确定了。上火车前，他看到有情侣流着泪拥吻，这一幕让他感到一阵肉麻，但他同时也想到要是林子看到了肯定会很羡慕……

算了，还是睡一下吧。半睡半醒时，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林子的声音——

“一定要要回来哦，我等你回来哦！”

对于一个即将离家求学的学子来说，这有点温馨，但也有如梦魇。

第3章不堪回首 林子回到家时已经是六点钟，刚刚是饭点。在车上断断续续地一路睡回来，虽然睡得甚不安稳，但是即将回到那小镇也令她莫名心安，即使是两个人出发，一个人回来。

脚步虚浮，她敲了敲自家的门。懒得从包里掏钥匙，家里也没门铃。其实，原来是有门铃的，但是因为以前镇子上的捣蛋男孩儿们常常玩按门铃的游戏，也就是把门铃按响，等有人来开门的时候拔腿就跑。那群男孩儿之中，就有黄嘉烨。现在想想，那个男孩在后来按响的是她心房的门铃啊，在她把门打开后，他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姐，送姐夫回来了呀。”开门的是她的大弟弟，林志橦。不同于林子，她弟弟的名字都起得挺正常，而且郑重。起码，都是请过算命先生鉴定过的。他今年17岁，上高二，比林子小一岁，比黄嘉烨小两岁，脸上有着同龄人一样伪装出来的成熟神色，与林子和黄嘉烨的沧桑不同。

“诶，回来了。”玄关处，林子怏怏不乐地左右脚先后把另一只脚的鞋子踩下来，踢到一边。那双和黄嘉烨球鞋同款的鞋子，遭到了林子的迁怒。林子一边走一边把包从身上卸下来，远远地准确地甩到沙发上。沙发被林子那百宝袋一般装着特多东西的包砸得陷下去一个小坑，然后缓慢地弹回原来的形状。

“怎么啦，又跟姐夫吵架啦？”林志橦把她的鞋子提起来，放回鞋柜，然后跟在她后面步入客厅。

“你哪来的姐夫！林志橦我告诉你你没有姐夫！”林子忽然转过身面对着她弟弟，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林子一生气就喜欢推人，长期以来练就一身好臂力，杀伤力极强。

林志橦被推得一个趔趄，他也懵了，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反应这么剧烈。早上出门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这才半天就变天了。这小两口真闹心，林志橦暗自腹悱，无奈地摊了一下手。他回过神来，发现他亲爱的姐姐已经把自己摔倒了沙发上，用抱枕捂住了头，两脚朝天乱蹬。

……很不淑女，很不雅观，很不……林志橦收住了他心里一大串的形容词，毕竟他跟这泼妇是一母所生，不可黑，他告诉自己。深吸一口气，他望向在沙发上挣扎的林子，走上前去。

“姐姐，怎么啦，跟姐夫吵架啦？”看这阵势，不是才怪。能让姐姐失控的就只有姐夫了。

“都说了他不是你姐夫！”林子抡起手里的抱枕，对着自己的亲弟弟毫不留情地一顿猛砸。

“啊啊啊啊姐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睡都睡了还说不是姐夫！”林志橦双手报头抵挡着林子的猛烈攻势，哀嚎着喊出这句话。话刚落地，林子就愣了，手中的抱枕也放了下来。缩成一团的林志橦发现林子住手了，小心翼翼地把护在脑袋上的两手放下，心里松了一口气。谁料一抬头，就看到林子的眼眶红了。

林子原本觉得今天她把一年的眼泪都给流完了，但是她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自己的脆弱。果然，黄嘉烨是她心里浅浅插着的一根刺，但却怎么挑都挑不出来。至于那天晚上的事，则是她心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无法愈合。

“姐姐你别哭呀……”林志橦拿起茶几上的纸巾盒，抽出一大叠就想往林子的脸上糊，被林子面无表情地轻轻推开。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林子失神地坐回沙发上，面无表情，就像一尊没有雕出神韵的失败的雕像。他做了一件错事，他提了一件两家人都绝口不提的事……林志橦觉得自己也快要哭了。他宁愿看着林子嚎啕大哭，也不愿林子坐着空洞地流泪，这样的林子太可怕。他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是事到如今，他说什么都是错的。

就在此时，林子的手机响了。“谢天谢地……”林志橦在心里谢过了各路神佛，看来安静的气氛可以被打破了。然而，手机响了一声、两声……林子置若未闻，仍然呆呆地坐着。

“姐姐，接电话了！”林志橦把手往林子眼前晃了一晃，林子仍然没反应。见此，林志橦猛地拎起林子的包，从里头翻出林子的手机。一看屏幕上现实的来电人，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这还是不接为好。林志橦像触电一般，猛地把手机扔回包里，把拉链拉起。铃声停了下来，又响了起来。林志橦侧着眼看了看林子的反应，还是那么地木然。好，既然这样他这个为人弟弟的就帮姐姐把手机关了吧，暂时隔绝那些无谓的烦恼。想着，他从新拉开了书包的链子。

“谁呀？”原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的林子忽然问道。林志橦的手不可察觉地抖了一抖，心里一颤。

“没谁没谁，看到是一个外省的固话，可能是推销的吧，我帮你把电话掐掉哈。“林志橦在内心里为自己的机智和应变能力点了个赞，还好自己是个沉着冷静的少年啊。

“外省？”林子猛地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盯着她弟弟手中的手机，她的眼中迸射出一道小而亮的光芒。“拿来！”林子冲上前去，抢过林志橦手中的手机。满怀期望地点开未接来电，然后，林志橦就看着她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了下去。她看到了两个字，“婆婆”，也就是黄嘉烨的妈妈。

对林子来说，以前看到有外省的电话肯定会直接挂断，因为往往不是骗子就是推销。现在不同了，外省，还有可能是黄嘉烨。别说外省，镇子以外的范围，都可以跟黄嘉烨挂钩。林子的世界组成非常简单，在黄嘉烨上大学前，只有这个小镇，在黄嘉烨上大学后，她的世界就是小镇和黄嘉烨。那个少年，让她的世界变大了。

把电话拨了回去，对方很快就接起。

“喂，阿姨你好我是林子。”林子努力让自己一整天哭过喊过的嗓子发出较为轻快的声音，不想让电话那边的人察觉自己的情绪。

“林子，过来吃饭吧，今晚也来我们这边睡吧，想跟你聊聊。”电话那边的声音也让林子听不出任何情绪。

“好的，阿姨我换个衣服就出门。”犹豫了一下，林子还是答应了。

“说什么了说什么了？”林子一挂断电话，林志橦就凑上前问东问西。

“今晚我去那边吃饭过夜，你送饭到店里吧，跟爸妈说声。”林子拍了拍林志橦的肩膀。

林志橦知道那边是什么意思，望着有点憔悴的姐姐，他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姐姐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他希望姐姐能开心，能好好地。

林子没有换衣服，她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着。自从弟弟说了那句话后，那晚的情景就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回放。两个被酒精麻醉了的人，交叠着倒在床上……感觉并不太好，除了疼还是疼，还好持续的时间不太久，结束后少年翻身倒到一侧立马睡着，只留下在疼痛中清醒过来的她泪眼朦胧。她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自己选择了装醉，扯过一个被角闭着眼睛，假装昏睡到天明……第二天醒来，她已经忘了具体的情况，只记得黄嘉烨惊恐地看着不着寸缕的两人，指着她用干涩的声音说——“你是林子？”

没错，那天晚上，黄嘉烨跟她真的一点都不熟。可是，这又怎样，不该发生的还不是发生了。

不能再想了，不想在痛苦里挣扎。那天晚上，他们走的每一步都错了，然而那么地不幸，命运提供了那么多时机让一个个小错酿成了大错。

只能说不堪回首，但是林子却频频回首。从这件事起，她就借助着舆论压力赖上了黄嘉烨……他是怨我恨我的吧，不然也不会复读去考大学了，还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读大学。林子心里比谁都清楚，而且也能切身体会到。

很多事情，只是自己装傻罢了。他也去读大学了，自己该想想了。林子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