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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戎马倥偬四 (1)

洪征明冲过冰河跑到河对岸时回头一瞅,只看到有两个人跟上来,其他人在一瞬间都不见了,郭政委不见了,白忠发也不见了,眼前的这两个人他不认识,但能认出他们身上的羊皮是他家的。河对岸的马家军哇哇乱叫着还在向这边开枪,河中间的冰面又躺下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几粒子弹夹带着尖利的啸叫声从他头上飞过,马家军乱哄哄地叫骂着却没再从那铺着人肉的冰面上跑过来。他没敢多想,只是拼着全身的劲向林子中间跑。他怕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就专拣树底下没雪的地方落脚,也不知跑了多久,看到有一棵大树根下有一个洞,毫不犹豫地一头扑了进去,只听一声怪叫,一个黑影嗖地一声从他身边蹿了出去,把他吓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瞅才看清是一只身上披着老毛的狐狸,他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

看着洞口外的茫茫雪野和雪地上那些黑压压的树,洪征明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恐惧,这种恐惧更甚于马家军马刀和匕首的残暴,在了无人烟的山林中凶狠地压向他的身体,渐渐地将他的心越攥越紧,把无助无望的悲苦一股脑倾倒在自己心中,变成奔涌的眼泪溢出眼眶。抓走半个月了,也不知道阿爸现在怎么样了,受伤的阿爸身体好没好,阿妈一个人带着三弟和小妹妹又怎么样呢。算算日子,再有几天就过年了吧,半个月来的经历一幕幕地在他眼脑中闪过,家是他现在唯一要想的概念。起兵打仗了,不能念书了,想参加红军又不要,没参加红军却又和红军到处跑,刚从峡口捡了条命逃出来,现在又不知去哪里。这天下大了去了,怎么就哪儿都是马家军?他开始后悔起自己当时要当兵的这个想法,更想到了了十三岁的瘦弱的弟弟被马家军拉到冰面上挥刀割脖子时在他的惊呼声中的那扭头一瞥,于是他双手捂着脸哭起来,哭着哭着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天黑的时候,一阵断断续续的在雪地上落脚的响声将他惊醒,他竖起耳朵仔细一听,觉得这声音不那么急促也没有规律而是很杂乱,像是一个人走了很长时间的路特别累了迈不开脚的那种声音,不像是马家军在搜山。他趴在地上偷偷地向外张望,看到两个黑影慢慢地向这边走来,也听到他们在说话,并且听到他们说“郭政委”。洪征明料到肯定是红军,就像是遇见了救星一样伸长脖子喊到:“过来,过来!”

这两个人挤进洞来问他怎么没跑远,洪征明也不回答而是反问他们怎么没跑远。

“你叫什么名字?”其中一个人问。

“洪征明。”洪征明回答。

“哦,就是那天晚上在三道湾抓的?”另一个人问。

“嗯。”洪征明努力地点点头。

“我叫何玉亮,他叫陈兆祥,都是江西人,他十七我二十。”

“哦,我十五。”洪征明说。

“我们红军都很年轻。”何玉亮说。

“你们怎么也没跑远?”洪征明又追问道。

“还没跑远?你知道我们现在离冰河有多远吗?我们都一口气跑出四五十里地了!”陈兆祥说。

“那我们现在往哪里跑?”洪征明问。

“延安呗。去找毛主席!”陈兆祥说。

“是啊,我们一定要回延安,可是郭政委现在也不知在哪里。他说过我们一定要去延安。”何玉亮叹口气说。

“你说吧,你比我们大,我们听你的。”洪征明说。

“不管什么时候到延安,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找到队伍。哪里有我们的队伍我们就去哪里。敌人都回去了,没有追我们,可能他们杀人杀得太多,不在乎了,抓住就杀抓不住就不管了。这帮狗日的,有朝一日老子杀回来,一定将他们统统杀光,为战友们报仇!”陈兆祥说。

陈兆祥咬牙切齿的发誓为洪征明增添了精神,看来只有跟着红军才能为弟弟的死报仇,于是他坚定地说:“对,我一定要参加红军,为我阿爸,还有白家阿爸,还有我弟弟报仇!”

“洪征安?早上在冰上被敌人杀掉的那是你弟弟?他是我们这些人当中最小的了吧?”陈兆祥问。

“是啊,敌人就是这样的凶残,连十三岁的娃娃也不放过!我们红军就是要消灭这些狗东西,让我们这些穷苦人也挺起腰杆子来。这里不能久留,我们还是走吧!”何玉亮说。

“我现在就想拿起枪为他们报仇!”洪征明说。

“等你到了延安,参加了红军,参加了革命,就会有枪了。”何玉亮说。

“我们就沿着这河走,只要有水的地方肯定有人家,我们才能讨得到饭吃。”洪征明的这个意见得到了另外两人的认同,他们就顺着河向下游走去。他们不敢三个人聚在一起,看到有村落的地方就分开走,以免引起别人注意。

那个年月里,讨饭也不是能顺利地讨得到,遇见善良的人家会慷慨地让你吃一顿饱饭,遇到刁钻的人家就会让你替他家干活才能换来一点吃的。三人把讨来的饭食集中起来,等到会合在一起时再分食,陈兆祥、何玉亮是南方口音,大白天不敢抛头露面,只有洪征明一人敢在白天去讨饭。这天洪征明到一户人家讨饭时,这家人让洪征明去马圈起粪,这家养了好几匹马,洪征明干了足足一整天才干完活。当他怀揣着讨来的三个馒头来到约定的地方时,发现陈兆祥、何玉亮都不见了。洪征明大吃一惊,是让马家军抓走了?还是……他不敢多想,但又不敢走开,只好在约好的土坑里等,天太冷了,他怕自己被冻死在这里,就走出土坑向临近的村庄走去,快到村庄时有狗开始狂叫起来,隐约看到有两只狗向这边奔来,洪征明暗暗叫苦,情急之中将棉袄脱下来顶在头上就势往地上一蹲,宛然一块石头突兀地矗立着一动不动立在原地。打小他就听人说过,遇到狗扑过来时千万不能跑,要就地蹲下吓唬才能把狗吓跑。两只狗冲到面前汪汪汪汪地叫个不停,不肯走开,洪征明心想要是一直这样还不把人冻死了,找不到陈兆祥、何玉亮,等天亮后不就有麻烦了。于是他一个急跃腾空跳起向那两条狗扑去,两只狗突然间看到有个黑呼呼的东西飞了起来,吓得转身就跑。“他妈的,原来你也怕人啊!”黑暗中洪征明起身穿好衣服笑了笑,大步向一个草垛走去,他清楚地记得,这些红军那晚就是在他家草垛里睡的,现在他也要学学红军,不然冻死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不值了。

天大亮的时候,他听见有人说话,就悄悄起身爬出草垛,沿着大路向前走去,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儿,但他知道这样走肯定是离大山越来越远。早晨的山风很急,从山谷里吹过来的冷风像是冰水一样从他身上流过,浸淫着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他感到很冷,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离开家半月了,没法得到家里的一点音讯,现在他最扯心的就是阿爸了,马家军在他胸口燎开了一个洞,人怕是活不成了,要是阿爸活不成了,这个家还不就完了。他这样想着,脚步越来越快,简直是要小跑起来。太阳出来了,周身也逐渐暖和起来,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洪征明感到这样小跑会引起别人注意,就开始放慢脚步夹在人群中间,随着人流向前走,他的目光打量着身边的人,忍不住问:“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今天腊月二十三了,镇上韩老财家今天要放年货钱了,我们去抓点钱。”旁边一个人说。

“抓钱?”洪征明迷惑不解地问。

“就是把钱扔出来让人拣,一来表表善心,二来讨个吉利。”

随着人流来到镇子上韩老财家大院墙根下时,发现这里已聚集了许多人,想想从这么多的人当中抢那点地主家表善心的钱应该是很不容易的,洪征明就在一处南墙根下坐定,从怀中拿出一个冻硬了的馒头来默默地啃,眼神却不停地打量四周,看看有没有身上裹着羊皮的像红军的人。等到天黑的时候,也没看到这样的人,他不免有些灰心,但又无处躲,只好随着一些讨饭的拐进墙角处的一个门洞里紧挨着他们躺下,伸手往怀里摸摸,感到两个馒头还真实地躺在怀中,就抽回手捂住它们睡着了。这时他清晰地梦见了阿爸笑盈盈地看着他却不说话,朦胧中他觉得有人在他身上乱摸,他忽地一下捂紧了那两个馒头睁开眼,看到一个老叫花子正抱来一捆麦草往他和旁边那些人身上撒,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他冲着老叫花子笑了笑,算是致谢。

第二天太阳出来老高,在门洞中睡了一夜的人中有人醒来,骂骂咧咧地说昨晚有人抢他的好吃的了,也有人说他睡韩老财家大姑娘了,也有人说吃啊睡啊顶个球用现在不是还在这儿吗,还是快起来想办法要饭去才是正道,说笑间纷纷起身走出门洞,但睡在门洞最里面的那两个要饭的却丝毫没有动静。有人说饿死了吧,有人说冻死了吧,也有人说这年头管那么多干么每天都有阎王爷要的,见多了。只有昨晚给大家身上盖麦草的那个老叫花子走过去轻轻地踢了踢他们说:“起来吧,哑巴,填那三寸葫芦去!”那两个哑巴这才坐起身来扒开捂得严实的面孔。“何玉亮!”洪征明叫了一声后就被何玉亮严厉的目光制止了。老叫花子怔了一下,哈哈一笑说“你们认识啊”,就知趣地走开了。

等叫花子一走开,洪征明扑身上前,紧紧攥住何玉亮和陈兆祥的手说:“你们怎么在这儿!”

“那天你出去一天没回来,我们以为你又给马家军抓走了,就先躲起来了,然后就顺路往前赶,来镇上两天了,这儿地方大,我想能遇见你,就装哑巴等了两天。”何玉亮说。

洪征明一下子激动起来,扯开衣襟掏出剩下的两个馒头塞进何玉亮和陈兆祥手中:“快吃吧!”

半个月的讨饭生活,何玉亮和陈兆祥在觉得洪征明这个还不是红军的小伙子做事有分寸料事也周到,在他们不熟悉的环境里给了他们极大的帮助,这让三个人更加相依为命。年三十那天他们讨饭到一个镇子上时,又遇到了马家军。马家军看到有这么多要饭的就像做梦见到的东西真的出现在眼前一样,尖声叫喊着将所有的要饭者统统抓起来,关进了一座破旧的仓库。

这次马家军没有打骂也没有审讯他们,一连关了他们好几天。过了正月初五这天后,他们忽然被装上汽车,拉到一条峡谷中让他们修公路。峡谷中没有大路,只有峭壁上有一条仅容两人通过的小路,这些被抓来的人就在这小路上凿岩劈石,拓宽小路。奔涌的河水在谷底翻腾,偶尔有一只老鹰哀鸣着在谷中盘旋,凛冽的寒风时不时地裹挟着雪花凶猛地灌进他们的衣领,在脖颈里化成水和着汗水流向胸膛。

“给这些畜生修路,修好了打我们,真不值啊!”洪征明说。

“不,不一定是坏事,路谁都要走,说不定修好了路是让我们打这些畜牲的!”陈兆祥说。

“对,我们就当是为红军将来打过来修这条路。”何玉亮说。

“修好了路,我们说不定能见到郭政委呢。”陈兆祥说。

“你是说郭政委也又被抓起来了?”洪征明问。

“不一定,也许他会在哪个地方等我们呢。”何玉亮说。

洪征明的心中闪进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沮丧的神情也慢慢消褪,低头看看谷底急湍的河水,又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中若隐若现的太阳,洪征明突然间想起了什么,随口念了一句 “谷风吹日冷,山雨逐云忙”。这时有一个马家军军官走过来问他:“尕娃,你会做诗?作球个诗,快点干活!”说着就劈头盖脸抽了他几鞭子。

洪征明瞅瞅皮鞭,搓了搓被抽得生疼的胳膊,无奈地拿起铁钎继续干活。

“你会作诗?你念过书?”何玉亮拦着他问。

洪征明扭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马家军军官,点点头。

“真好,等革命成功了你教我念书!”何玉亮说

“那诗不是我作的,是清朝一位先生写一个山谷中的艰苦景象的。”洪征明说。

“那是不是说的就是这个山谷?”何玉亮说。

“谁知道呢,他来没来过这里,反正我们还是要修路,就当是为红军修。”洪征明说。

春暖花开的时候,一个好消息猛然传到这里,延安派人来接他们了。先到了兰州,再到平凉,编入部队受训,之后洪征明被送到抗大学习。洪征明格外珍惜在抗大的学习机会,忘我地投入到学习中。学习让他周身焕发出痴迷的童真气息,两眼放射出贪婪的光芒,心无旁骛地坐在石头砖块垒成课桌的窑洞教室里,像一只寻食的老鹰一般,神情专注地盯着石灰泥土糊抹出的黑板,在那些拣来的敌人的传单背面做笔记,沉浸在入定的境界中。此时的洪征明已长成了一个大个儿小伙,嘴唇上的胡须也更加浓密,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两眼总是闪着犀利的目光,融整个脸上挂着刚毅的神色,浑身都显露着一种干练。也在这年冬天,他入了党,和其他毕业学员一起东渡黄河来到太行,加入八路军,和日军作战。

当兵之前的洪征明,有一个崇高的理想,多读书,读好书,然后教书育人,做个好先生,连枪都没摸过。在没有看到日军前,他想日本人也是人怎么会连一岁的小孩子也要杀呢,对此他颇不以为然,甚至有点不相信。而当他在参加冯家铺的那次战斗后他确信,这小日本是世界上最坏的人,比马家军还要坏,世界上没有比小日本更坏的了,于是他也就改变了教书育人的初衷而相信起枪来。他训练刻苦,每当练刺杀时好像眼中都要有火喷出来,那样子吓人,而他扎实的投弹、射击、刺杀等单兵技术在真刀真枪打鬼子时让他感到很得意。在第一次战斗中洪征明就打死了一个小鬼子,为此他受到了连队的表扬。当时他们两个连受命帮助转移冯家铺的老百姓,当他们到达冯家铺时,冯家铺那个小村子已变成了一片火海。日军没抓住老百姓就点着了他们的房子,耀眼的火光烤得人眼睛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