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草垛旁黑压压地睡了一地的人,他们一动不动地蜷缩在他家院墙外的草垛旁身上盖着薄薄的一层雪,有的怀里搂着一杆枪,有的没有枪却紧紧搂着一根只能当拐棍的细木棍,在飘雪的夜晚,他们就这样依偎着。他急忙扔下扫帚去叫白良才。
“红军!”白良才在洪老四的带领下蹑手蹑脚走到草垛前一看,握拳在掌心里一击,低声惊叫一声。这一声也将洪老四惊得不轻,才只是听说过的红军怎么说到就到了呢?看他这么吃惊,白良才急忙小声嘱咐他说:“你快去把羊赶出来,从他们来的路上赶过去,把他们的脚印踩没了!快去!我去给他们准备吃的。”
洪老四转身进屋告诉娘喜来了不少红军,叫他们多做几大锅饭,把家里所有的馒头都拿出来,但心里还是不免担心起这些人的到来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但现在人已经躺在了家门口,他的担心也只是多余。娘喜明白他的心思,说你昨晚听见狗叫了吗,人家来了连狗都不叫,那就是客人。扎西也说是这个道理。洪老四不再说什么,只顾赶着羊群出门去。等白良才将这些疲惫不堪的红军一个个悄悄地叫醒,将他们带到扎西家的大屋里时,娘喜和洪征明已准备好了一大筐镘头,他们和白忠发,还有扎西、德吉、达娃一起,做了一大锅面汤,一碗一碗地盛出来,又小心翼翼地送到每一个红军手中。这些极度疲惫又饿极了的红军,看到面汤和馒头,眼中的惊恐一扫而光,在很快地吃过饭后又一个个沉沉地睡去。只有一个年轻但显得很精明的红军没有再睡,他不停地向白良才问这问那,还拿出银元给他。白良才挡回他的手说:“我知道红军,知道你们是为穷人打天下,我不能要你们的钱!我还要让儿子参加你们的队伍!”
“老乡,你觉悟很高啊!谢谢你!”这位红军告诉白良才,他们是红军西路军第30军88师265团的,原来想要打到新疆去,可是没想到这里的“青马”装备这么好,这么能打,他们缺少武器弹药,没能打过他们。现在部队打散了,打到新疆去是不可能了,只有往回撤,要撤到延安去。他姓郭,是政委。
郭政委很健谈,看到这些盼望得到山外信息的眼神,就给白良才、扎西、娘喜、达娃和白忠发、洪征明、才让他们讲起了国内的形势,什么国共合作、北上抗日,什么西进新疆、国际交通线,什么解放全国、建立民主,听得白忠发、洪征明这两个小伙子热血直往上涌:“政委,让我们参加红军吧,我们读过书,你们就带我们走吧!”
“我们红军现在也很需要扩充,这几仗打下来,我们减员不少,你们能参加红军我很高兴,可是你要知道,前面还有想不到的困难在等着我们啊!凶残的马家军正四处搜寻我们,说不定今天晚上或是明天,他们就会找到这里,我们不想再连累你们了!”
“政委,我说你们就收下这两个娃娃吧。不瞒你说,我也当过兵,仗我也打过,当兵的苦我是知道的,当兵就是不能怕死。我是个外乡人,来这里就是为了躲战乱讨个活命,可是现在遍地都是战火啊,我们能躲到哪里去?即便在家里,也说不定哪天就不明不白地让马家军打死了。我孩子他娘就是让马家军抢东西打死的,你们带他们走,说不定还能给他们个活路,他们从小在这里长大,山里的路都熟,你们就收下他们吧。”白良才动情地说。
“不行啊,老乡。我们不能再连累你们!这两个娃娃念过书,以后会有大用场,你们还是安生过日子吧。老乡,你真是个好人,请你现在再给我们做顿饭吧,等我们吃饱了就上路。说不定马家军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好,这个你不用担心,他阿爸赶着羊去把你们来时留下的脚印全踩没了,他们找不到这里。”白良才说着用手指了一下洪征明。
“不能大意啊!我们就剩这一百多个人了。再也不许有人掉队!你们知道吗,我们的熊师长受伤后,拖着一条胳膊和敌人战头,子弹打完后被敌人俘虏,敌人把他绑在大炮的炮口上开炮,就这样给活活轰死了!”郭政委说着呜呜地哭出声来。他的哭声惊醒了其他红军,于是他命令说:“准备吃饭,晚上我们就出发。”
天快黑时,洪老四赶着羊群回来了,他说他在三岔路口碰到了一个骑马的军官,那军官问他有没有看见一大群像讨饭的汉人从这里走过,他说没有,那群人就骑马走了。
“谢谢你!老乡!那三岔路离这儿有多远?”
“三、四十里地吧。”
“集合!”郭政委低沉有力地喊了一声。白忠发和洪征明也各自拿了根棍子站在了队伍中间,洪老四看着儿子刚毅的表情,拿来他自制的土枪换下了儿子手中的棍子。“政委,带走他们吧!”
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们整齐地站成两排,洪老四的鼻子一酸,泪花在眼睛里打起了转转。北方的冬天,这些人身上的穿着依旧是那么地单薄,浑身脏兮兮的,要是不眨眼都看不清他们的脸,有些也就和白忠发洪征明他们一样大的年龄吧,听他们说还都是参加过长征过来的,裹着羊皮和氆氇褐毯一类的东西。四十多个人手中也就有二十多条枪吧,这怎么能打仗呢,还是让他们逃命要紧啊。
他转身对白良才说:“老白,去,多拿些羊皮来。”白良才一听马上就明白了,急忙和儿子从屋里拿出一些羊皮、细麻绳和剪刀,麻利地裁剪起来,将两张羊皮合在一起,缝成一个背心套在红军战士身上,再在腋下剪出个圆弧伸出胳膊来,就算是一件皮衣了,“穿上吧,总能挡点风。”红军战士们一个劲地致谢,也学着他们做起来。羊皮做完了,就拿出毛毡,在中间剪出个窟窿来套在身上,腰间勒上绳子。娘喜看到这些人可怜的样子,忍不住放声哭起来。
“郭政委,你们要走出这大山,不容易啊,我们的孩子就给你们带路吧。要是能把他们带走那就更好了,给他娘报仇也就有望了。”白良才语气深沉地说。
“谢谢你,老乡,两个孩子是读过书的人,将来会有更大的用处。这些羊皮就算是我们借的,等革命成功了,我们来还给你钱,我们一定回来看你们!”郭政委拍拍洪老四的肩,从队伍中拉出了洪征明和白忠发。
“政委!”白良才叫了一声,又将白忠发和洪征明推到队伍中,“有一个算一个!”
郭政委拦住白良才,眼神中再次流出刚毅,他扫视了大家一眼,低低地吼了一声:“出发!”
这些红军刹那间又来了精神,整齐地一转身,一个跟着一个向大山里走去。
第二天中午刚过,洪老四和扎西还在做木匠活,白良才惊慌地跑过来,说他赶着驴去驮水时看到有一大队骑兵进山去了,估计是马家军追来了。洪老四一听,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红军完了!”
“完不了。”扎西看也不看他,轻声地说。
“那可怎么办啊!啊?”洪老四问白良才。
“唉——!”白良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怎么办,听天由命吧!”
洪老四扔下手中的活来到屋子里,把女儿紧紧抱到怀里,神情就得呆滞。四个孩子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都怔怔地看着他。
“他爹,你怎么了?”娘喜轻声地问。
“娘喜啊,你不知道,马家军来了,他们肯定是来找那些红军的,他们骑马,很快就能撵上红军,抓住了红军,我们也会遭殃啊!”
“我们赶紧逃吧!”娘喜惊恐地说。
“不行,到处都是马家军,能逃到哪里去!说不定你还没出三道湾就让马家军给杀了。现在是人家的天下,我们不是人家的对手,打是打不过,躲又躲不了,只能听天由命了。”
娘喜一听这话,立刻转身取来香点上,跪在菩萨像前祷告起来。
“我们藏进地窑里吧,阿爸。”洪征安说。
“孩子,”洪老四搓了搓洪征安的头,“不行,红军是我和你白家阿卡救的,人家肯定要找我们,找不到我们就会连累大家,说不定还会烧了房子的。那样,你们就没有家了!”
“阿爸,你躲起来,我来对付,就说红军是我救的。”洪征明说。
“不行,儿子,你救我救不都是我们家救么,你是我们家读过书的人,你将来会有大用场的,我们不能让你白白送死!”
“谁都不能白白送死!洪青山,如果马家军来了就由你我对付,不能让孩子们受苦。”白良才领着儿子进来了。
“我正要找你去呢。”洪老四说。
“没办法,躲是躲不过了。就当我们又当兵打了一次仗。这样吧,让忠发和洪征明现在去通知各家,说马家军要来抢东西,让他们把孩子们都藏起来,你和我扛个大头,马家军逼命,就什么事都往我们身上揽,我们老了,黄土都埋了半截了,再不要连累别人了。我看他们还能杀了我们不成!”
“好吧,征明征安,还有忠发,你们快去通知各家。”洪老四又转身安慰娘喜:“好了,不用怕。去做饭吧。”
这一个下午,洪老四、白良才两家,一起在死沉沉的不安中默默地吃饭,消磨着他们躲不开的惶恐。饭碗还没撂下,大门外的噪杂声一下子将他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洪征明刚要开门看个究竟,就见扎西跌跌撞撞地一头闯进屋来,嘴角还流着血:“马家军来了!”
“来了,终于来了!走,青山,看看去!”白良才下炕穿鞋,却发现腿有点抽筋。这时就听外面有人大声叫喊着:“你们都给老子听着,快从屋里滚出来!马爷有话要说!”
白良才和洪老四走出院门一看,就见外面一溜火把,围在扎西家的院门口,扎西家的院子里也全是火把。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人赶进了扎西家的院子。靠东面院墙站着的那一排浑身裹着羊皮和破毛毡的人正是那四十多个红军,那个郭政委也在其中。一个身形高大、披着呢子大衣、下巴上蓄着黑胡须而上嘴唇光溜溜的军官满脸得意地站在扎西家大屋的廊檐下,借着火把的光亮,白良才觉得这人好像在那儿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洪老四和白良才不约而同地向郭政委走过去,他们看到郭政委冲着自己笑了笑,洪老四也想冲郭政委笑一笑,可他咧了一下嘴却笑不出,倒像是哭。“站那边去!”这时一个马家军士兵走过来狠狠地用马刀拍打他俩,他俩又挪到西面院墙墙根下站定。
全村的人们陆陆续续都被赶进了院子,这时站在廊檐下的军官大声地叫骂起来:“你们这些狗杂种们!给我听着,你们这些杂种们,竟然想救马主席想杀还没杀绝的红汉人,你们的狗胆也太大了!谁?是谁救过这些红汉人,现在给我站出来!要是不出来,我把你们全抹脖子!我抽你们的筋、扒你们的皮!快些站出来!”
人群中登时变得寂静无声,刚才还由于受到惊吓而嘤嘤啜泣的声音也停止了。
白良才愣了一下神就要往前迈,洪老四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你留着吧,你家已经死一个了,我来。”说着就往前一大步跨出。
“嗯,听话,还真有。你往前来!”那个军官叫嚷着。“我说嘛,有点面熟,你就是前天早上赶着羊出去踩踏脚印的那个老汉吧!还真有点小聪明。那天你还真就骗过了我,害得我领着弟兄们冰天雪地地走了一百多里冤枉路。你以为你踩了羊蹄印我们就找不到红汉人了?实话说,我认得你!好好想想,你还记得三年前柳林子里挖金子的事吗?你认得我吗?”
三年前那个柳林滩中争抢地盘的马海木的身影迅速在他脑中掠过,但他不想说记得他,他不想回忆起挖金子的记忆。“不认得。”洪老四轻声地说。他不想大声说话,以免更加激怒这个马家军的军官,他的意识中只求现在这帮人不在这里杀人就行,不能激怒他们,“啪!”那个军官一挥马鞭子,响亮地抽在了洪老四的脸上。
“阿爸!”人群中的洪征明惊叫起来,他想起了多年前洪老四在迭目桑吉家挨的鞭子。
“你真不认得我了?”那个军官又问。
洪老四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认不认得不要紧,我认得你就行,你那个同伙杂怂呢?”那个马家军军官用马鞭子戳着洪老四的脸问。
“你不要打他!”一声震耳的喊声从西面墙根下冲出,随着这一声大喊,白良才大步蹿到了这个军官面前。“我认得你,你就是马海木,当年抢我们金子,打我们的人!”
“好,在这个地方总算有人认得我,好!我说嘛,你们两个狗杂种到了一起能有什么好事,原来这些红汉人就是你们救的!红汉人对你们有什么好!马主席想杀绝了,你们却还在救他们,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哦,还有一个呢?你们挖金子的时候不是还有一个藏民吗?”
这时就有一个马家军士兵将扎西连踢带推地带到了马海木面前。
“你认得我吗?”马海木仍然用马鞭子戳着扎西的脸问。
扎西没吱声。
“嗨,我不想和你这个藏狗说了。”马海木挺了挺身体,对着大院里的人提高了嗓门:“嗨,红军尕娃们!你们也看到了,就是这三个人救了你们。其实呢,主要是这两个汉人救了你们,我不怪他们,谁让你们都是汉人呢!今天我不想杀人,留着你们有用。马主席说了,现在缺不少人干活呢,我今天就把你们送到西宁去,交给马主席,让你们干活去。这两个汉人呢,我要教训一下,看谁还以后敢救红汉人。你们说怎么教训他们?”
人群中依然寂静无声,大家都缩着头不敢说话,那些马家军也静悄悄地不说话。马海木扭头看了一眼扎西,又向扎西家的院里四处扫了一遍,将眼光定在了扎西家的油灯和青烟袅袅的香炉上。
“红军尕娃们,你们还小,你看你们都才多大,就出来闹革命,你们懂啥叫革命?革命是个球!红汉人说的都靠不住,记住了!你们还摸黑从大柳林子中逃跑,逃得了吗!好,你们不是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