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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变生不测三 (1)

白良才做出要搬到城里去的这个决定时,洪老四心中泛起了细如发丝的一缕心酸,刚刚和白良才建立起来的那种友好的情谊忽然间又被蒙上了尘埃。面对梦想破灭的现实,他很无奈。想挖煤挖出了金子,想挖金子却又让别人抢了去,这分明是造化的捉弄,不想让他成就几个孩子上学的梦想,让他一家一辈子就钉在三道湾的土地上。和洪老四一样,村子里的许多人也舍不得白良才走,他们觉得这个敢做敢当的山东汉子突然要离开三道湾就像是有人要硬生生地抽走他们的思想。虽说以前他们给老迭目家扛长工,但很多时候也还要靠老迭目一家的土地过活,在这里老迭目说话就管用;现在老迭目死了,这里的一切都没了秩序,他那个三十岁了还只知吃喝玩女人的儿子扎西不也就是一个废物么!他们都想听白良才的,让白良才指挥他们,可这个人铁了心地要走,并且很快就搬走了。

三道湾,这个北方大山中的小村落也因淘金狂潮的转瞬消退而变得更加落寞。金子带给人们的只是一度的狂热,狂热在流血和尸体的交替中也让人们的内心渐渐平息下来。内心平息下来的人们突然间发现对于金子的追逐原来只是一个梦,在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和力气后自己还是一无所有。就连有那么多的牛羊和土地,用不着去挖金子也不想去挖金子更没有去挖金子的迭目家,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穷人。村民们十有八九去挖金子,但挖出的金子又被人抢光了,在经历了一场金子对人们的极度诱惑之后,他们也像杜海鹏那样明白了一个道理——你们能抢我的,我为什么不能抢别人!但是抢谁呢?他们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迭目家。为此大家还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认为迭目家以前剥削过他们,现在迭目死了就要还回被他剥削了的,大家在高度统一的思想认识和空前团结的精神鼓舞下只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将迭目家腾空。扎西没命地想去阻拦住前来抢东西的人们,可是大家根本就不再理会他是地主迭目家大少爷这个身分,将他推倒在地上,连枪也被人抢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村民们又瓜分了迭目家的三百亩土地。在洪老四的干预下,他们总算给扎西和才让兄弟俩留下了十亩。失去了家产的扎西也不管他弟弟,在三道湾除洪老四家之外所有的村民家挨家挨户轮流吃饭睡觉,他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你们抢了我的家,我没地方吃没地方睡,我不来你家去哪儿!村民们这时已不像抢他家时那样团结,一家一户的村民多少还是怕这个像牦牛一样强壮的三十岁男人的,于是就由他来由他去,只是有姑娘和年轻媳妇的村民家,晚上就格外地惊醒。对于罗布一家,扎西也去吃饭也去睡觉,不过比以前客气了点,也不敢再动罗布的老婆桑草。但一躺到罗布家的炕上时他就努力地回想桑草身体的各个部位,他平躺着想想桑草,又侧过身躺着想想桑草,想着想着又开始想桑草的女儿达娃。这时他又在脑海中对比起桑草和达娃来,桑草比自己大,三十五岁了,而达娃才十五岁;桑草的奶子细长自己一手都握不住,达娃的却是尖尖的怎么像个狗奶头,一躺平了身子就看不见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将手伸进裤裆握住自己的黑球,呼呼地睡去。

洪老四没有去分扎西家的土地,也没去抢他家的东西,扎西也不来他家混。眼看着夏至要到了,扎西家那十亩地还荒着,洪老四心疼那片地,就拿自己家全部的余粮,有什么种什么,都给种上了。娘喜这时正怀着第四个孩子,没法帮他干活,他就叫来了帮工去种地。“他爹,你种上了能成熟吗?”娘喜对他这种不顾时令的做法颇有怀疑。“不管是麦子豆子青稞还是油菜洋芋,都种上再说!地不能荒!”扎西听说洪老四把他家的地给种了时并不在意,“别人都抢就他没抢东西没分地,种了也应该,再说我也不会种。”

洪老四找到扎西说,“你家以前是地主老爷,现在你没有牛羊了,就得学会种地,不然你吃什么喝什么。我不抢你家东西不分你家地是我觉得那样没道理,我刚来时不是你家收留了我么,人总是要报恩的,抢东西那种事我做不出来。我种你家的地是给你种,不是给我家种,秋天收了都给你,你只还我种子就行了。不管怎么说地不能荒了。”

扎西木然地听他说话,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洪老四来三道湾第一次看到的他的微笑,然后像将军一样地对弟弟才让发布命令,让他今后就跟着洪家阿卡(藏语:叔叔)学种地。

这个秋天,娘喜又生了个女儿,因为有三个儿子的原因,洪老四和娘喜对这个女儿格外地喜欢。“可惜呀,没有大狗鱼给你下奶了!”洪老四看看女儿,对娘喜报以歉意的微笑。

女儿的出世冲淡了洪老四对于失去金子的困惑,他又振作起来。因为有了这个女儿,洪老四空前地忙起来,他领着十二岁的二儿子洪征安绕过柳林滩的死人堆,从山中扛回一根根木头,做成农具卖给当地的农民,把买来的牛皮揉制成柔软的皮条做成皮绳拿到六十里外的集上去卖,在这个村子里建起了第一个手工作坊,和当地的汉人和藏民交换着他需要的东西。洪老四很迷恋他现在创造的这种生活,他觉得这种生活比拥有金子还要有趣还要美妙,于是在日复一日中指挥着洪征安制作他想要做出来的东西。他变得精力充沛,不停地制作农具和皮绳,还无师自通地在家中砌起铁匠炉学起了打铁,从炉火中拿出烧得通红的铁件用铁锤砸成他认为有用的东西。他的行为普遍得到了三道湾居民们的认可,村民们有事没事总爱往他的作坊那儿聚集,看他旁若无人地锯木和打铁拧绳,让三道湾所有的人都对他产生了一份尊敬,甚至在没有请到他来划分地界时,别人都不会私自下犁耕地或是砌上一堵墙。就连洪征明放假回家时也为父亲的这种惊人的变化感到吃惊,而洪老四不以为然:“你只管好好读书就行了。”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洪老四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医术。他把一些不知名的草根混在一起煮水喝,竟然治好了罗布的腿疼病,也让山民刘二长年睡在炕上的老婆能下地干活了,这让人们更觉得洪老四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甚至有些神圣。“其实,这没有什么,我去城里买药,听坐堂的老医生这么说,就记下了。”

三道湾的村民们现在又开始听洪老四的了。他们认为这个洪老四是个神人,以前他们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这个人做事说话讲道理,处事也公平,大事小事的想不开或处理不好了找他说说总没坏处。而最让三道湾的人佩服的,还是他竟然教会了扎西打铁,教会了扎西的弟弟才让这个地主家的二少爷如何种庄稼,让这两个曾经的地主少爷变得像狗一样地听话。扎西以前在给自己家马钉马掌时总是要让长工们牵马去集上钉,扎西去过两次集上,也有两次机会看到铁匠是如何打铁的,当时他对铁匠们能把铁这样坚硬的东西变成自己要的形状这样的手艺感到非常震惊。现在眼前有人会这个手艺,他就非常着迷地学起来,完全抛弃了家中所有的事情,整天待在洪老四家的院子里琢磨着如何将买来的那些铁件打造成他想要的东西,不停地自言自语,总是低声地嘟囔着什么,仿佛中了魔,并为自己反复斟酌后打造出的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器具感到吃惊般的自豪,而对于庄稼他却不愿意侍弄。他整日地打造他的铁玩意儿,并且花样也更多,有铁鸟、有铁狗、还有铁花,还在铁花上涂上颜色,挂在门廊上的柱子上孤芳自赏,也不让别人碰,有人提出要用二十斤铁换或是用两块银元买他都没答应。有一天扎西想像着自己手枪的模样打造出了外形和原来一模一样的手枪模型时还真把洪老四吓了一跳,连洪老四都不相信这个原来只知道吃喝玩女人的莽汉子竟然是这样的心灵手巧,就连经他手打造出的那些锄头、镰刀也远比洪老四打出的要精致和耐用。这也逐渐改变了三道湾村民们对于扎西原来的印象,有人主动来要还给他被枪的手枪,被他拒绝了,“不要了。我自己能打出来。”

大山里的水土养育出来的山民们,心底总是善良的,看到迭目家的大少爷扎西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许多人都开始心疼可怜起迭目家的变故。“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有人这样感叹着给扎西家又送去了几只牛和羊,扎西也拒绝了。大家又发起了另外的善举,开始给这个已过三十的藏家汉子张罗女人,好让他娶妻生子,为迭目家延续香火。当然大多数人家是不愿意将女儿嫁给这个有顽劣前科的藏家少爷的。洪老四在送给罗布一副自制的农具并费了很多口后舌终于打动了罗布和桑草两口子的心,答应将早就被扎西引诱失身的女儿达娃嫁给他。

能给扎西撮合成这门亲事,让洪老四在三道湾也有了更高的威望,当然人们更看重的是他有一颗善良的心。对于扎西,别人对他的尊敬早已荡然无存,只把他当做洪老四的一个会打铁的徒弟而渐渐地忘记了他以前的身份,也渐渐忘记了迭目一家的曾经。

洪老四时常去城里走走,除关心大儿子洪征明的学业,也看望白良才这个曾经帮助过他为他拿主意的大哥。

“世道乱得不得了啦!城里也不好待下去了!”白良才再次看到洪老四后的第一句话就让洪老四心头一惊。对于他来说,心中想的只是能想让儿子有书读,不光是三个儿子要读,女儿也要读书,这是他最大的心愿。为了实现这个心愿,他宁可窝在三道湾那个小山沟里,静心地经营他的生活,而现在听白良才这么一说,他的心不由地揪紧了。

“那怎么办?”洪老四急切地问。

“能怎么办啊!现在这里是人家青海马家军的地盘了,人家要什么就得给什么,想杀谁就杀谁。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现在日子都不好过了!听说南方那儿红军闹得厉害,专杀这些欺负穷人的,为穷人撑腰。他娘的,我要是年轻几岁我他娘的也去投红军!”白良才忿恨地说。

“那红军现在在哪呢?”

“不远了,眼下就在陕北和国军打仗呢。要是他们早点打到这儿就好了!”

这年刚入冬的时候,洪老四就听说红军和国军在城里那一带打起来了。而接下来不断传来的消息,并没有让洪老四感到一丝丝惊喜。先是有消息传来说红军已打进城,接着又是红军被马家军赶出城,打得到处乱窜,死了不少人,说他们的部队都被打散了,再后来就是马家军到处抓人,看到像红军模样和说话南方口音的,多连一句话都不问就给杀了,就像杀牛杀羊那样地给抹了脖子。这些传闻让洪老四听着胆颤心惊,就想赶快去城里把儿子接回家,可是听人说这山外面已经全是兵了,整天都是枪炮声喊杀声,这让他很是为儿子担心。就在这时,白良才领着洪征明和他的儿子白忠发又回到了三道湾。

“城里呆不下去了!”从白良才得了痨病一样的虚弱中,洪老四看出了这种真实。从两个孩子口中得知,城里的马家军实在是太厉害了,把红军杀了一大半,就连给了红军一口饭的人也要杀。白良才家开的杂货铺让马家军给抢占了,不要说那里的杂货,就连家里的锅都没拿出一口来。白良才的老婆也因为保护自家的那点杂货而受到马家军的毒打气愤难平一病不起,加之没有钱医治又没吃的,死在了城外的一处破庙里。白良才在野坟地里埋了妻子后就把儿子和洪征明从学校接出来,逃回三道湾。

“那是说红军打不过马家军?”洪老四将信将疑地问。

“红军打不过。红军是好人,不欺负我们穷人,是好人,可是红军没枪没炮的,能打过马家军吗?我听说红军三五人才有一杆枪,一杆枪才有五、六发子弹,你想没子弹怎么打嘛!我们从集上过的时候,还都看到马家军杀死的红军,那么多,有的死了手里还攥着木棒、石头,你想那东西能和子弹打吗?唉,红军啊,真是白送死了!”

“唉!不提这个了,你老哥回来了就好,你就还是在这里住下来吧,我那有地,你和忠发种,往后再续个弦,再慢慢过呗!”

“不,忠发不能种地,我要让他去当兵,扛枪打这狗日的马家军,为他妈报仇!”

“阿爸,那我也去当兵。”洪征明说。

“你当兵做什么?”洪老四问道。

“我当兵也打马家军,打所有欺负我们,不让我们过好日子的人!”

“孩子,难得你有这样的胸襟,可是我们到哪儿去当兵啊。”白良才说。

“找呗!”洪征明突然间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

洪老四帮助白良才父子拾掇好原来的老屋住下来,让白良才父子和他一起打铁做农具。扎西现在对什么也不关心,对白良才的到来他只是抬眼望一下算是行个见面礼。

“他这是怎么啦?怎么才一年不见就这个样子啦?”白良才问。

“自从老迭目死后他家被大家分了就这样了,但是他手巧得很,学什么都会!看一眼就能做出来。”洪老四回答说。

“呵呵,也不,没你说的那么好。”扎西听到有人在夸他,这才露出满口大白牙谦虚地笑笑。

冬日里的三道湾,山野恬静村寨寂寥,大山中的这一隅村落在阳光慵懒的照耀中少了人喊马嘶,少了田畴劳碌,只有鸡犬相闻炊烟相望,只有薄雪飘冥月夜惨淡。凄清的月光寂然无声地洒在山梁上,洒在河谷中,压制了三道湾人的萌动,熄灭了洪征明一家的欲望。没有人再去回想金子,没有人再去奢望前景,整个三道湾都被寂寥紧紧地包裹着,透不出一丝喘息的气息,山民们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山外的世界。

飘了一夜雪花的一个清晨,洪老四起床扫雪时,突然发现自家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