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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初来乍到一 (2)

睡觉就不在想别的。这个时候,洪老四会在煤窑口美美地睡一觉,享受那正午的阳光带给他的惬意。一觉醒来后他才会使劲地抻抻累得酸麻的胳膊和腿,揉揉被煤碴硌得生疼的膝盖和脚掌,开始吃儿子给他做的第一顿饭,然后去柳林中查看头一天布下的活扣中有没有收获猎物。儿子做的饭都是固定的,顿顿都一样,都是稀得像水一样的加了野菜的面粥。有时儿子切一点他薰烤的獐子肉或野鸡肉加进去,就会受到他的责备。他认为那是他最为得意的战利品,三道湾还没有哪一个人能用柳条做扣套住獐子的,他舍不得吃,又怕苍蝇在肉里产蛆,就把肉剔下来挂在架子上用烟薰干,下山时带回家给娘喜和两个孩子吃。有时儿子也会把那些早已风干了的獐子骨头或野鸡骨头放在水里加点野葱煮汤给他喝,这种带有浓浓醒味的汤总会勾起他对大海的回忆。在老家,这个季节里是不会有人出海捕鱼的,应该是补鱼网、晾鱼干的时节,头半天晒鱼,下半天补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要不是战乱和抓兵,打打鱼织织网腌点咸鱼干,过这种日子养活一家也还是没问题的,总比在这里给地主家挖煤要好。可是生活就是这样,它总不会按你想像的方式让你心安理得地做事。山下那处看着有点虚无的灰蒙蒙的地方,就是自己现在的家,两年前他要饭来到了这里,一年前他领着妻子和三个孩子从福建老家逃难来到这儿,老家再好也是战乱连年,这里再苦却能保命。“总得活下去呀!”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也会顺手揪下两片柳树叶子放进嘴里嚼嚼,让那种苦味在他口中缓慢地发散,借此回味一下家乡的茶叶。

“阿爸!柳树叶子能泡茶喝吗?”

洪征明看他嚼柳树叶子,就向他问这个让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不知道柳树和茶树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为什么它们的叶子一个可以炒制成茶叶供人泡着喝而另一个连牛羊都很少吃,他只好转移话题:“叫爹!阿爸是藏民叫的。”

洪征明挠挠头,憨憨地一笑。

“儿子,你已经十三了,你知道十三岁的男人应该做什么吗?”儿子的这种憨相让他觉得现在应该必须让儿子明白一个男人从小应该有的责任,不能再提及一些诸如柳树叶子能不能泡茶这样无聊的像是傻子才提的问题。于是他就在儿子身边坐下来,耐心地讲一个男人就是要养家的道理:“你该知道养家了,爹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大人下海捕鱼了。男人就是要挑起养家的担子来,你看那河里的水,肯定有鱼,你妈和你两个弟弟也不知这几天里吃什么。这煤还没出来,也换不到钱,换不到粮食,可不管怎么,也不能让她们在家挨饿呀。你说怎么办?”

洪征明摇摇头,说:“总不能去抓鱼吧!”

“对!抓鱼!总不能让人饿死吧!”洪老四说出这个决定后连他自己也暗暗地有些吃惊,惊叹自己在这个时候怎么能忘记迭目家的皮鞭,但对于饥饿的恐惧在这个时候已完全占据了他的思想,反而使他变得更加镇定。他削尖一根木棍比划一番,起身抓起柳条筐像慷慨赴死的义士一样大步迈向河滩,卷起裤腿在平缓的水流中站定,心中告诫自己在冰凉的河水中不得打冷颤,瞅准一动不动悬浮在水中的大狗鱼,慢慢弯下腰,猛地用柳条筐将鱼罩住,再将尖尖的木棍隔着柳条筐的缝隙准确地扎进狗鱼身上,然后翻转过柳条筐,将鱼挑出水面。

“阿爸,你真厉害!”

在老家是出海打鱼,现在却在远隔千山万水的大山中的河里抓鱼,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打鱼的命。听着儿子的赞赏,洪老四冲儿子咧嘴笑笑,继续捕鱼。太阳偏西的时候,洪老四已经抓了一大筐鱼,看着这满满一筐鱼,洪老四的心情就尽情地舒展开来,抬头望望远处山顶上的积雪和嵌在空中的云朵,还有满山葱笼的松柏,心中感激这雪山融水带给他果腹的狗鱼,他放肆地连连打起冷颤。

等到天擦黑时,洪老四才敢和洪征明背着经过木柴伪装过的背篓回到家中。看着这么多二尺来长的鱼,他的妻子娘喜显然被吓着了:“你忘了鞭子?”

他明白妻子受到的惊吓,也明白在迭目家的地盘上,把鱼带回家是一件非常冒险和愚蠢的事情,不光是迭目家,就是让这里的任何一个藏民知道他捕鱼,不光是挨皮鞭,恐怕他一家又得逃离这个村子。只怪自己心太贪今天抓了这么多鱼,可是这些鱼也太诱人了,让他停不了手。他的大脑迅速地想着各种应对的办法,想尽快稳妥地处理掉这些鱼。他想起了白良才,他觉得那个长得人高马大剃着光头手里时时拎着一根足有三尺长杆旱烟枪的人是个经过大世面的人,他肯定有办法。

用氆氇裹了四条大狗鱼在白良才家的地上将氆氇一摊,低头对着白良才耳朵说:“送你几条这个。”

白良才不动神色地看着他,说:“我说兄弟呀,可千万不能让藏民知道了。这藏民也怪,鱼也是肉,可就是不吃,也不让别人吃。没这个道理。”

“不知白大哥明天有没有闲工夫,能不能带我进趟城。”洪老四一脸药诚恳地说。

白良才轻轻地一笑,伸手拍了拍洪老四的肩只吐出两个字:“卖鱼?”

“哎呀,真是高人,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是这个想法。”洪老四自嘲地咧嘴笑笑,奉承起了白良才。

“都是苦命人,都是讨活命。你还给我来这个奉承!没得说,明天一早就去!”白良才又伸手拍拍他的肩,嘱咐他回家好好洗洗,别人人闻出身上的鱼腥味。

洪老四觉得白良才是一个非常仗义的人,不光收下自己送去的鱼,并且还答应带他进城,这就说明他是不会向迭目家告发这件事的,这个人值得信赖,能和这样的人攀在一起,洪老四心中突然间就涌起了一股自信,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从来就不怕他迭目一家才对。他回家反复洗手,又换了一身衣服,才径直来到迭目家,装作依旧胆怯一样,虽说是夏天,仍将双手笼在袖筒中,低眉顺眼地站在迭目面前不敢喘息般地叫一声:“迭目老爷!”

“煤挖得怎么样了?”迭目微微睁开眼睛看看他,继续吸他的水烟。

“快了!”

“那就好!你找我有事吗?”

“老爷,我想明天进城一趟。买几个挖煤的镐头。”

“敢进城?有山货啦?那可是我迭目桑吉的山,山上的东西也是!你们汉人要是想偷我们的东西,我就打死你们!就连你们在这儿晒的太阳也是我迭目家的,你们要好好给我干活,我会让你们吃饱饭的。不过,买几个镐头还是应该的,那就去吧!”

“谢谢老爷!”洪老四躬身而退,身后忽然响起这么一声:“你偷河里的鱼了?”

洪老四浑身一哆嗦,但他马上镇定下来,因为他知道现在抓鱼的事还不会传到迭目的耳朵里。“没有!也不敢!”

“嗯,这就好!你们汉人就是嘴馋,什么都吃。鱼是我们藏家人灵魂托付的肉身,所以你们不能吃。这个你们汉人不懂,走吧。”

洪老四没有去过城里,他甚至不知道进城的路。这一次进城用了三天时间,不光让洪老四在大山中窝了两年后再次看到了山外的生活,也让他的胆子大了起来。这源于他在和白良才共处的这三天里再次与白良才做出的比较——都喝一条河里的水,凭什么他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不怕别人呢?他开始谋算着再多捕点鱼拿到城里来卖钱,这样会让全家能过得好一点,这样就会冲淡一些妻子对当初来这里躲避战乱的抱怨。洪老四也为此深深自责过:原本想这里是世外桃源,谁曾想这里竟然是一个大山怀抱里的连风都难刮进来的穷村子。四十户人家大半是藏民,剩下的那些汉人除了种地就是给地主迭目家做长工,一年难得有几顿饱饭。虽说洪老四在老家读过几年书,可认识几个字在这里和从没见过书是一样的,没人能理解你的见识,没人能常识你的能耐。好几次,洪老四都动了要再次离开的念头,但一想想这兵慌马乱的日子,哪儿不都一样?更为担心的是,他怕再被抓了去当兵,去做那人不人鬼不鬼的“黄皮”。

因为卖鱼得了钱,洪老四心情特别好,干起活来也格外顺手,不屑一天的工夫,他的煤窑就掘进了五六尺深,挖出来的煤矸石也格外地黑,格外地亮,甚至扔进木柴堆中都能冒出烟,他知道这下离煤层不远了。他拓宽了巷道,在巷道里每隔一段点上油灯照亮,从容地在煤窑中进出,双手叉腰欣赏洞口:“儿子,等煤出来,我们给迭目家十车,我们就不做他们家的长工了,我们卖煤,然后你去城里上学,不读书是不行的。”

挖出煤的那一天,洪老四挑了两筐煤去向迭目报喜,当然他也有另外一层意思,他想和迭目进行一次谈判。迭目看到乌黑油亮的煤在他家的铁皮炉里像木柴一样地燃烧时,高兴地拍着洪老四的肩说:“你这个汉人真不错,真有本事,别人怎么就不知道到那里挖煤呢,还跑那么远去青石岭!”

“这也是托老爷您的福!”

“你这个汉人还真会说话。”

“老爷,我还有一事相求,等给您送够十大车煤,我想剩下的拉出去卖了换点粮食。”

“这个行。我迭目家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汉人都无所谓,本来你就是我收留的娃子嘛,你现在只要给我送够了煤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老迭目很大度地允诺了他的请求,只是在洪老四临出门时再送上那句告诫:“别抓河里的鱼!”

老迭目的答应如此痛快,让洪老四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心,送儿子去城里上学的事情看来是有指望了。顺利地挖出了煤加上老迭目的承诺,洪老四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他谋算着要用多长时间采够迭目家的十车煤,一天下几趟窑,出几车煤,什么时间去捕鱼,什么时间去套獐子和山鸡。做这些谋算的时候,他就感觉浑格身外有劲和舒畅,而最让身体舒畅的莫过于掏出裆中的玩意儿站在半山腰的煤窑口冲着山下长长地呲一泡尿,尤其是大清早起来的第一泡尿,那是他觉得浑身最为舒坦通透的时候。他喜欢一大泡泛着黄色的尿有力地呲进煤灰和碴土里时没有尿滴四散飞溅的那种让尿听话的感觉,在三道湾,除了他的尿,可能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听他的话。一天早上,当他畅快地将尿呲在煤灰上,颤了颤身体准备勒上裤带时突然发现在清晨阳光的映照下,地上有一丝金光闪了一闪,他微微地侧了一下脸再仔细看时,真切地看到了这一丝金光又是一闪。这让洪老四瞪大了眼睛。他换个角度看了看,又有那么几丝光亮在闪。于是他死死地盯着被尿冲散开的煤灰,大叫:“儿子,端盆水来!”

洪老四仔细地把煤灰捧进木盆里,慢慢地摇动木盆,将木盆表层的煤灰捧出去,等剩下盆底的那层煤灰时,冲着阳光一照,星星点点的晃眼的金光一下子跃进他眼中,想撵都撵不走,那种生就带来的在别人面前怎么也无法克制的卑怯和懦弱,现在一扫而光:“金子!”

“金子很值钱吗?”儿子问。

洪老四扭头看了看儿子,没有回答儿子的问话,也没有向儿子表达由于他对于金子的无知而引起的轻视,心中觉得不念书的儿子肯定会越来越傻。阳光下金子的光芒让他的眼前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日子肯定能好过能吃饱穿暖了,三个孩子能去城里读书了。但这一点点光芒还不能让他实现这些想法,现在仅仅是个发现,这个事还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可是金子在煤里,要等到煤烧完后才能淘出来,这样不就让别人知道了吗?“儿子,这事不能说出去!”

娘喜在看到金子的时候确确实实地掉下了眼泪。这种她出嫁时都只是听过却没有见过的东西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急忙从手腕上捋下那个银手镯来,在油灯下仔细地和这几粒数得过来的砂金比对起来。“啊,还真是亮啊!”她这样赞叹着。望着眼前这个女人,洪老四的眼睛有些迷离——他觉得愧疚。这个生就一双大脚板,总是甩着宽宽的裤管走起路来忽忽忽地脚底生风,总是那样的蓝色土布衣裤,总是在早晨一起床就面对东南双手合十遥遥默拜的女人,十七岁就嫁给他,十八岁就做了母亲,三十岁时又领着三个孩子跟着他千里迢迢地来到了这个大山中的小山村里,跟着他艰难地过活,没有一丝怨言,没有一句唠叨。每天从黎明到深夜,四处都能看到她瘦弱的身影,到处都能听到她那渔家女人的大脚板快速走动的声音。妻子像他一样勤劳,生得柔弱娇小,但骨子里有一种坚强,在他被抓兵和逃跑的那两年多时间里,她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抚养孩子孝敬公婆,还要出海打渔,没让他的三个孩子饿死,这对于他们老洪家就是最大的恩情啊!多亏了她的勤快利落,这个栖身的像牲口棚一样的屋子才有了点家的味道。要是有了金子,全家人就一定要在有金子的这个地方扎下根来,一辈子守在这儿。

发现金子增强了洪老四要在这里扎根的生存精神,可是怎样从煤中分离出金子,这是个难事。他觉得必须和白良才见识广办法多,和他一起做这件事,他心里才更有底。他悄悄地来到白良才家,支走了白良才的女人,然后悄悄地对白良才说:“老哥,我找到金子了”。

白良才还是微微一笑,也不抬眼看他,只顾抽自己的烟,直到洪老四把一个小纸包摊开在他眼前时,他才吐了口烟,在炕沿上磕掉烟灰,慢悠悠地说:“你今天能告诉我这个事,是你洪青山看得起我姓白的,那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多少年来,这里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我隐姓埋名在这山沟沟里,就是想有朝一日能让我在别人面前也能大声地说话,让我也吆喝吆喝别人。”接着说出了自己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