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忧悄悄按下这些心事,接着道:“自从莫忧的魂魄离开我后,我对莫柔的感情就渐渐变得虚浮起来,她在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亡母的影子,只是有时候睡梦中会想起她,为她伤心,毕竟血脉相连,如今想到她时,已经没有当初痛彻心扉了,反而害怕再提及她、祭拜她,我怕她不喜欢我,责怪我占有她女儿的身体,或者说,怪我害死她的女儿。”
凌梓凤凤目亮晶晶的注视着她,菀尔一笑,轻轻抚过她额前长发,道:“你的灵魂与她之间没有依恋,所以不会产生浓厚的母女之情,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过,你也无须怕她,你虽然不是她的女儿,可是也为她报仇,为她受苦,早已如同母女,又生得这样美丽可爱,她九泉之下应当喜欢你,感谢你,哪里舍得责怪你。”
凌梓凤一向出言即戏谑,这倒是第一次夸自己,莫忧忍不住再送他一个白眼,啐道:“口是心非,平时将我贬得一无是处,又不好看,又不温柔,今天倒是难为你违心说出这么多奉承话来。”
凌梓凤见她面带笑容,也笑道:“你也知道我说的是违心话啊,啧啧,本少爷一向实事求是,宁死不说假话,今天为了取悦于你,搜肠刮肚找出这些好听话来,委实不容易。”
这一回合,又被他占了上风,莫忧恨得银牙切切,也不下马,呼的就是一拳打过去,因马骑并驱,莫忧挺身一拳,也足以够着凌梓凤,凌梓凤故意不闪不避,直到粉拳落在胸前,才伸手抓住,嘻笑道:“哈哈,看来本少爷还得抽时间再教教你拳法,你这样毫无章法,本少爷还以为你是要给我挠痒痒呢。”斜眼戏笑。
莫忧面颊生绯,切齿骂道:“好啊,那我就好好给你挠挠。”弹指拔剑,直刺过去,如今莫忧的剑法与当初已不可同日而语,这一剑好生凌厉,直逼凌梓凤面门。
凌梓凤呵呵一笑,又伸指夹住,挤眉弄眼道:“你下手实在是狠,这已经是第几次要取我性命了?身边有此河东狮,只怕我难以留命到古稀,说不准哪天就死在你手下了,唉,我也是自做孽,被你袖箭所伤,还不反省,又主动教你剑法,这不是自取灭亡吗?”说着,温柔的松开。
莫忧双颊通红,收剑回鞘,拍马疾奔,凌梓凤眉目生辉,紧随在后。
丁谓的老家在长洲也算是大户,又得他这晋国公的荫护,在当地也很有势力,丁谓被贬后,丁家也败落,圣上有旨,家产充公,除了京城的晋国公府,长洲丁府也同样遭受清洗,但是丁谓素来狡猾,早已做好防备,很多财产并不是挂在丁家名下,所以就算将丁府里搬了个空,丁氏族人也可以用藏于别处的资产照旧过着风光生活,不过,丁谓被贬,对丁氏一族来说,毕竟不是件值得荣耀的事情,他们倒是气势大敛,关门闭户,垂首过活。
几个月前,丁谓派人将莫柔的遗体运回长洲时,此事引起了丁家的哄动,丁谓其人,勤奋好学、聪慧狡诈、贪财逐势,但是并不好色,虽然位极人臣,却只有一妻两妾,包括莫柔,十年前,莫柔反叛丁谓,带女逃走,丁谓虽然极为掩饰、淡化此事,但是家里人都心知肚明,埋怨莫柔不知好歹,不过事情过后,谁也不愿说起,毕竟,姬妾离家,是丁谓的羞辱。
可是,十年后,丁谓又突然送来莫柔的尸体,并吩咐厚葬于丁家祖坟,这件事情,在丁家议论纷纷,有人支持,认为不管如何,莫柔总是丁谓之妾,生是丁家的人,死是丁家的鬼,葬于祖坟也无可厚非,也有人反对,认为莫柔背叛夫家,已经不再是丁家媳妇,不配葬入祖坟,不过,既然晋国公大人发了话,谁也不敢坚持己见,默默无语的照办了,把莫柔移入千年檀木棺,停放七日,下葬立碑完事。
这件事情,长洲人无有不知,议论好些时日,直到丁谓被贬,另有新闻谈资,才不再谈论。
莫忧和凌梓凤到长洲后,并没有去找丁家,而是向行人打听墓在何处,这样的大事,路人尽知,一问便知,两人买了些钱纸香火,便径直策马前去。
被抄家后的丁家,极为低调,只有一人看守祖坟,两人为避免口舌麻烦,绕开看守茅屋,很快找到莫柔的新坟,石碑上赫然写着“丁莫氏之墓”,这令莫忧怔了许久,摆上祭品,燃上檀香,点上钱纸,莫忧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回想起十年前那一幕,莫柔奄奄一息,却不忘交待田婆婆照料自己,叹道:“我虽然不是你女儿的灵魂,倒底骨肉相连,你也算是我的母亲,我前世是个孤儿,从小被人抛弃,连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今世倒是知道父母,可是就是重生的第一眼,母亲就死了,父亲却是杀母的仇人,我在这恩仇之间苦苦挣扎十年,最后发现,这个杀母的父亲并不是亲生父亲。你临死前仍然嘱咐田婆婆,不要说出真相,究竟是想以此束缚我不要为你报仇,还是为了报答丁谓的收容关怀,送他一个女儿?你的这个心思,已随你长眠地下,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凌梓凤站在一旁,听她喃喃自语,眸光闪烁,似有所思。
忽见远方传来脚步声,凌梓凤低声道:“有人来了,想必守墓人看见烟火,前来巡查,你是否想与他们照面?”
莫忧摇头,深深的看了眼石碑,起身上马,两骑呼啸而去。
莫忧勒马封桥,遥看一沿碧瓦黄墙半隐半现在葱葱郁郁的树林之中,悠悠钟声与恍惚诵禅声缕缕入耳,一时间失了心神,凌梓凤早已听她和苏岭说起她的前尘往事,知晓这个寒山寺即是莫忧前世之家,轻掠她鬓角乱发,柔声道:“我陪你同去,请老师父念诵一课,如何?”
莫忧惊喜的回眸看他,展颜而笑,两人并驾同往,到寺前时,下马缓行,已有两位小沙弥上前,合什垂首:“两位施主,请进。”其中一人带路前行,另一人接过马缰,牵入马厩。
重回此地,莫忧心潮澎湃,沿墙缓步,一砖一瓦,寒山寺院内青松翠柏,曲径通幽,殿宇亭阁飞甍崇脊,据角舒展,凌梓凤陪在一旁,看她神色凝重,颇有回思缅怀之意,不由得心慌意乱,突然明白,为什么苏岭陪她遍游苏杭,却唯独不进这寒山寺,想必苏岭和自己一样,怕她来到这里,会象幽灵一样,突然消失,又回到她原来的世界去。
莫忧不自觉的侧目看他,见他剑眉锁紧,眸光慌忙,奇问原因,凌梓凤低低一叹,苦笑道:“有些后悔陪你过来。”
莫忧一怔,停住脚步,定定的看着他,道:“你怕我突然不见了,就象突然来到这个世界一样,突然又离开这个世界?因为你都已经知道了,我就是一缕魂魄,寄居于此,可是,你还是陪我来了,不是吗?”
凌梓凤反倒痴住,点头:“是的,我的心思你也都知道,来这里看看,是你的夙愿,你也该来的,我不能阻止你,不能让你失望,不能让你有任何遗憾,可是,我真的害怕。”
“害怕”这两个字从凌梓凤嘴里说出来,让莫忧忽觉心中涩涩,垂首以下巴抵在颈前,惊觉清凉,伸手一探,原来是凌老夫人送的那只避邪,脑海中闪过当时一幕,心下顿明,不禁苦笑,原来凌老夫人能看出我异魂附体,才特意为我求的这只避邪。
一位白眉老禅师飘然而来,嘴里低念着什么,足下如生风,无声无息,路过两人身边时,莫忧听得一句“……前生不了今生了,今生不了前生了……”细如蚊音,似乎就是老禅师低念出的,又似乎从遥远的地方随风飘来,莫忧一惊,脱口唤道:“老禅师留步!”
白眉老禅师恍若未听见,继续飘然而行,却呵呵一笑,头也不回,道:“施主,人生浮云,岂能留步?”
莫忧心口一颤,似有所悟,急声又唤:“老禅师……”迈步去追。
白眉老禅师却已如风飘远,声音悠悠传来:“红尘一梦,莫回首,回首梦醒要成空;前世逝矣,转今生,今生何必恋前世……”
莫忧痴痴回味,心中时感空荡荡无着无落,仿佛都飞升飘走,时而又觉沉闷疲惫,好似翻越千山万水,躯体倦怠不堪,两世往事在眼前反复幻现,纠缠不清,倍感焦虑恼闷,恰在此时,一声清钟传来,莫忧如觉醍醐灌顶,云开雾散,眼前一片清明,正对上凌梓凤忧郁深沉的目光,释然笑道:“老禅师点化我也。”
凌梓凤亦暗松一口气,轻轻松开紧攒的拳头,掌心全是汗水。
心境通明的莫忧了无参观的兴致,两人来到大雄宝殿,朝佛祖三叩头,即出寺门上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