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夜色如洗。

深蓝色的天幕上孤悬着一弯单薄的新月,清晰晶莹的弧线,湛湛然,生出微微烟晕,遥遥的有几颗钻亮的星星闪动着,如此几点光亮,就将一席夜天装扮得无与伦比的美丽,触人心弦。

远山如墨,染得一线青影。

近水似练,织出一席银纱。

宽窄巷子,青石板铺地,青石板砌墙,或直或曲,蜿蜒出一城神秘与苍桑,更夫的梆子声回响在成都的夜空,悠扬清澈。

这里的夜远不如京师的繁华与喧闹,人们早早的安歇,三更弦月,沐浴的不过是深墙大院、油青石路、桔红灯笼、碧树绦花,还有偶尔响起的犬吠、幽幽桅子香。

一袭青衣好似落叶飘零,在幽深巷子里飘浮,回旋着走来。

莫忧再次来到成都,在这里住了两天,迟迟没有上山,她原本是想回西川把墓封了,可是,当她路过那家曾经住了一宿的客栈时,酸楚、苦痛、恩怨纠缠象是毒气攻心一般,生疼又憋闷得厉害,无法挪动半步,于是在这里停顿下来,白天喝酒买醉,晚上回房入睡。

莫忧发现,自己的酒量原来很好,千杯不醉。

酒,果然是个好东西,能让人腾云驾雾,能让人穿古游今。

可惜啊,莫忧忧郁一叹,它似乎并不能用于清洗伤口,因为自己始终能感到胸口那灼灼的疼痛。

莫忧象只幽魂在巷子里飘游,回到客栈,主人与客人们都已睡下,万籁俱静,唯有朱红的灯笼悬在门前,寂寞得耀眼,莫忧翻墙而入,顺着记忆推门,门似乎锁着,莫忧冷笑,还未结账,竟以为我不再回来了么?扶墙两步,搭手在窗上,窗叶半合,莫忧伸手一推,好似一溜青烟滑入。

屋内一团黑暗,如水月光隔着高大的树木,能投入的光华实在很少,莫忧踉跄着扑在床沿,低吟半泣:“谁说沉醉不知归途?谁说沉醉不知归途?”半褪衣裳歪倒床头,扬手一拉,意欲扯被,不意竟撞着一物,莫忧醉眼半眯,斜眼看去,却见床上坐有一人,正凝眸看着自己,昏昏然恼恨,嘟囔道:“哪里来的贼子,竟来行窃!”抬脚踢去。

那人一语不发,侧身躲过。

莫忧一招失利,醉意重重,撑起身一把揪住那人的衣裳,恨道:“你当我不能杀你么?”忽然变揪为掌,贴着那人的前胸就是一掌拍出,那人抿嘴不语,也不见动,已将她的手握住,莫忧大恼,另一只手呼呼又上,嘴里犹自骂道:“这世界如此可恶,骗子与强盗千年尤存,我竟是上天造出来被人戏弄的么?”

自己说着,醉意更深,全然失了分寸,抓住那人一阵乱打,那人却不知为何,既不还手,还不逃跑,竟是由着她一顿乱打。

莫忧越来越来气,越气越委屈,越委屈越伤心,泪水扑扑直落,抓住那人又哭又闹,那人见她声音渐大,怕惊动他人,伸手来捂她嘴,莫忧哪里肯依,抱住他又打又骂,苏岭,苏岭,你若爱我,何必两世骗我伤我?你若不爱我,何必费尽心机娶我?肩头衣裳落半,露出一段冰肌如玉,那人身子一硬,紧抱住她不敢动弹,莫忧忽觉胃里一阵翻腾,晕眩涌上,这才沉沉睡去。

苏岭,我以为我可以将往事抹去,只当从来不曾认识你。

苏岭,我以为我换上青衣挽上乌发,可以不恋红尘快意江湖。

苏岭,我以为恨超过爱之后,就不会有心痛。

苏岭,我千杯不醉,想必是泪水淡去了酒味。

日上三竿,斜照轩窗。

莫忧悠悠醒来,脸上泪痕斑斑,娥眉微蹙不展,头晕目眩,身如绵絮,微微一叹,又喝多了,梦里见君千百回,难解心中万般恨,与君相约两世缘,今日难做陌路人。

徐徐睁眼,以手拢发,忽感异样,凝神细观环视,自己身上的衣裳怎么换了?床幔、棉被,似乎与记忆中不甚一样,尤其是那棉被,竟无被面,裸露着棉絮,紧着回思睡前情景,唯记得曾有人打架,余者全不记得,寒意丝丝浸裹周身,莫忧掀被下床,一踏不稳,险些摔倒,定睛一看,身上衣物十分宽大,显然是男子衣物,丝缕之中犹自缠mian着男人的气息,顿时面色煞白,几欲晕厥。

莫忧啊莫忧!你自做孽,不可活!

莫忧泪如雨下,忽见门页未锁,缝隙中隐约可见有人在外,怒生胸中,无耻淫贼,尔怎敢堂而皇之侍于门外?一步上前,将门拉开,门口台阶上一人,背向而坐,只着中衣,抱膝垂颌,那人闻声回头,四目相对,莫忧大惊失色,眼前不是别人,却是凌梓凤。

凌梓凤剑眉微蹙,淡淡的看着她,眼神落寞而忧郁,莫忧却是一腔愤恨喷薄而出,一个箭步奔上,“啪”的一记耳光响亮的摔在他脸上,泪水滚滚。

凌梓凤伫立如雕,着着实实受她一耳光,不躲不闪,亦不言不语,双眼清冷如深秋之夜,俊逸的脸庞上五指赫赫,渐白,渐青,渐红、渐紫。

远远的跑来一人,莫忧不愿这般见人,慌忙以袖掩面,回屋躲避,就听店小二的声音道:“爷,这是您一早吩咐买的衣裳,你瞧着满意不。”

凌梓凤挥手示退,捧衣进屋,将一套女装丢在她手里,自己披上一件,转身走了,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岂有此理!凌梓凤,你行事轻薄,竟然想要一走了之么?莫忧接过衣裳,正欲顺手出掌,陡然发现他脸颊、颈间印有一道道血迹,再看自己指间,血迹微微,隐约忆起些什么,失神之间,凌梓凤已出门远去,背脊挺立,仿佛较之往日削瘦。

莫忧茫然四环,才发现屋内摆饰并非自己所订房间,竟是自己入错了房,细闻房中一股淡淡的酒秽味,正凝神回想,就听脚步声传来,店小二在门口张望,见房中只有女子一人,犹豫了片刻,才道:“诶,夫人,小的送来新的被褥。”

莫忧听他称自己为“夫人”,蹙眉恼怒,只因身着男装,不便回身,背对着他答道:“知道了,你放下即是。”忽又追问:“那旧的被面呢?”

店小二愣住,为难的道:“夫人,那个,污有酒秽,已经洗了,是尊夫让小的送新的过来。”

莫忧心如潮涌,默默不语。

艳阳东升,又到西坠,浮云飘缈,接引月华。

凌梓凤始终没有回来,莫忧出门,漫步街头,情不自禁来到江畔,江雾又起,犹是飘缈之境,眼角微润,苏岭,这里亦有你的气味,依然记得那个晚上,你追问我是否一直住在山中,你说我长得酷似你死去多年的故友,你回忆你曾失足摔下悬崖,可笑我竟从未疑心你就是当年那个与罗衣同死的负心人、与莫忧重生的小叫化。

我道你为何初次见我就惊骇之下弃剑于地?我道你为何结交如玉一路相伴?如今看来,你是早有猜疑,将我戏于股掌之间。

莫忧远眺阔水,站住了脚步,后主李煜曾说,愁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眼前这宽江怎么能流尽心中之愁之恨。

江畔之榕茂盛如旧,古茎如虬,盘踞交错,密密匝匝的舒枝蔓叶,较之当日犹胜,恍惚间,一团青烟飘落于石上,伫立着坚挺如松、忧伤如水的凌梓凤,玉带般的江雾在他脚下蜿蜒,他就那样默然成千古风华。

莫忧低低的、吃力的从喉间滚出三个字:“对不起。”然后,泪湿满襟。

凌梓凤凝眸如石,忽如一朵青云飘过,他紧紧的抱住莫忧,将下颌抵在他肩上,无声的流泪。

莫忧突然想起,多久以前,他也这样抱住自己,不过,那时的他是目含戏谑与轻薄的,他说:“我赌你不会嫁给苏岭。”他还说:“你心跳很快,你的身体告诉我,你不会嫁给苏岭的。”

可是他赌输了,自己真的嫁给了苏岭,大礼那天,他就站在自己身边,他手中红绸的另一端,握在另一个女子手中,他的手,青筋鼓起,指掐入肉,自己只当不见,因为有苏岭。

今天看来,他似乎又赌赢了,嫁给苏岭是自己一时的幸福,却是一生的痛苦。

可是,他为什么会哭?

骄傲的凌二少爷,我的挫败,我的欠歉,你不该嘲讽么?

你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裳,你的心跳让我觉得颤栗,莫忧涩声问:“老夫人,可好?”

“好。”

“婉玉,可好?”

“好。”

“贞娘,可好?”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