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福避祸,钱惟演执言判死刑
同党相惜,林士奇恳求放生路
太后轻“嗯”一声,对莫忧道:“莫姑娘,你先去偏殿歇息半刻。”也不等莫忧说话,唤来小宫女,领莫忧出去,莫忧心想太后必定是还有话要说,谢恩出门,在殿外遇有一人,正垂袖待诏,莫忧识得他正是林特,冷眼瞟他一眼,侧身而过,林特却忽然心中一动,回头看莫忧的背影,目光微闪。
莫忧在偏殿坐了片刻,平息了一腔激荡的情绪,感慨自己是越来越不要命了,竟然在太后面前这般无礼,罢了,生死由命吧,不多时太后又吩咐人来传话,让她过去,在廊上又遇上出殿的林特,林特目带深究的看着她,莫忧同样回了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飘然入殿。
太后的话开门见:“山陵使之罪,莫姑娘求哀家如何判决定罪?”
莫忧没有立即回话,她在心里也慢慢思索,丁谓啊丁谓,我虽答应青月保你一命,却也不能便宜了你,总要你悔不当初!转又想起刚刚离去的林特,林特是刑部尚书,奉太后懿旨查办皇陵一事,他刚才入宫见太后,说的只怕也是关于丁谓一事,林特与丁谓同为一党,官官相护、利益休戚,肯定是为丁谓求情轻判而来。
莫忧沉吟道:“求太后免其死罪,重治活罪。”
太后不动声色,淡声问:“怎么个重治重罪?”
莫忧垂睫深思,良久,抬眼凝眸,一字一顿的道:“远贬偏地,以思罪恶。”
太后默默不语,把玩中手中杯盏,未知认同与否。
莫忧静等太后说话,这时,又有一名小宫女在殿外请示:“禀太后千岁,枢密使钱大人在殿外求见。”莫忧一怔,这个钱大人莫非就是上次在大理寺外见到的那个言语犀利的官员?他亦是审理丁谓一案的重要人员,这次来,想必也是为此案而来,不过,为何不与林特同来?
却听太后缓声道:“嗯,让他进来吧。”
莫忧忙道:“太后,小女人先回避。”起身要退去偏殿,不想太后道:“不妨,钱大人此来所奏,定与你所求之事有关,不妨听听。”
莫忧迟疑道:“国家大事,小女子在一旁,多有不便。”
太后微微一笑,指了指身后的锦幔,道:“你去后面即是。”
莫忧谢恩,隐身幔后,与此同时,殿外走进一位官员,正是钱惟演,他恭恭敬敬的向太后行过礼,退在一旁,太后问:“钱爱卿有何要事求见哀家?”
钱惟演道:“禀太后,微臣蒙太后恩典,负责审理皇陵一案,现下已录有口供,特来禀报太后,请太后示下。”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叠奏本,双手奉上。
小宫女赶紧接过,递给太后,太后翻开,略略看过,沉吟道:“依奏章所言,山陵使丁谓、山陵都监雷允恭、山陵副使蓝继宗、司天监邢中和俱已认罪?”
钱惟演答道:“正是,非但认命,还供出借修建皇陵之便贪赃贿赂之事,微臣俱已统计,共达二十万两白银之多,其中,山陵使一人独占半余。”他平素称丁谓都是恭敬有加,一口一声“晋国公”,今日见太后称其为山陵使而非晋国公,忙也改了称呼。
太后缓缓颌首,又问:“怎么?工部侍郎凌昭德没有认罪?”
钱惟演道:“太后,凌昭德已然认罪,自认失职,有负皇恩,不过……”他微微顿言,偷看太后神色。
太后漫不经心的问:“不过如何?”
钱惟演俯身道:“不过山陵使却执言工部无责。”
太后一怔,失笑:“这就奇了,当初亦是他山陵使坚持工部失职,理应同罪,怎么又改口为之偏护?”
钱惟演道:“山陵使说,工部侍郎之上还有尚书,尚书无责,侍郎怎么担责?”
太后冷笑道:“工部尚书张爱卿病假已近两月,哀家亲自批准的,许他在府休养,不理政事,工部事宜,一并交付侍郎处理,自然是尚书无责、侍郎有责。”
钱惟演顿首答道:“太后,山陵使供言,擅迁皇陵是在工部尚书张大人告假之前,而且,张大人不过身体略有小恙而已,无须告假,实乃是他授意而为。”
太后面带惊怒,缓缓收敛,道:“如此说,是山陵使早有设计,故意假祸于凌侍郎?”
钱惟演听太后面画怒容,谨言道:“据山陵使供词,的确如此。”
太后褪去怒色,不动声色的问:“此举是何缘故?”
钱惟演道:“山陵使供言,以前因惊惧罪过,不敢独自承担,故而将罪责推于工部,后又转思太后与陛下恩典,不忍加害旁人,从实招供。”
太后微微一笑,明知他所言,答非所问,仍然轻轻点首,问:“钱大人,你是枢密使,依卿之见,此皇陵一案,该如何判决?”
钱惟演锁眉沉吟,故作不语,悄悄的抬眼看太后神色,太后知其心意,道:“爱卿一向正直严谨,忠心耿耿,此案虽然涉众,亦不妨直言。”
钱惟演这才俯身禀道:“启禀太后,为人臣子,忠君为天,社稷为本,食君俸禄,理应为君分忧,赤心为公,皇陵修建,既为恭崇先帝在天之灵,亦彰显皇室尊严,山陵使等人蒙太后与陛下信赖与恩赐,办理此等大事,理应感恩戴德才是,岂能辜负皇恩浩荡,懈怠职责、擅移陵址、欺上瞒下、以权谋财、结党营私,实乃国之大害,臣之败类,微臣以为,此等有昧天良道理、无视宗庙社稷之人,应按谋大逆罪处以死刑,山陵使身受隆恩,却枉顾圣恩,过尤甚之,谋大逆罪之外,应再加其大不敬罪与受财枉法罪,三罪并罚,其身当诛、同宗当谴,如此,方正君臣尊卑、天地伦理、公私之别,警以示人。”
钱惟演言辞激励、面色严肃,慨然阔论,一番慷慨陈词后,峻颜求太后许奏。
太后听罢,徐徐颌首,以为然,沉吟道:“爱卿言之有理,国法宗庙,不容轻漫,重罪不可轻处,爱卿之奏义,哀家自有安排。”
钱惟演见太后言语不咸不淡,也不拿不准其心思,只得怏怏退下。
太后轻嗓一口茶,轻声道:“莫姑娘,出来吧。”
莫忧依言走出锦屏,垂首站立,适才钱惟演之言,字字都已听在心中,丁谓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不过史书有记,说他为人好趋炎附势,初附丁谓逐寇准,丁谓罪行被发,遂排斥丁谓以求自解,看来果然如此。
莫忧心中叹想,若非有诺于青月,钱惟演之言正合我意,正好借他之言,将丁谓置于死地,不过,如今,我却必须得救丁谓一命。
太后淡淡的道:“枢密使之言,你都听得仔细了?以为如何?”
莫忧答道:“回太后,钱大人言之有理,若非小女子答应青月,向太后请求饶丁谓一命,此时也一定赞成钱大人的建议,以正国法。”
太后微微一笑,莫忧的话非常诚恳,颇得她心意,笑问:“如此说,莫姑娘明知山陵使其罪当诛,仍然坚定的要为他求请,免去一死?”
莫忧答道:“是的,求太后宽恕。”
太后微蹙眉尖,道:“这,可就为难哀家了,山陵都监、山陵副使、司天监等俱为死罪,山陵使罪过尤甚,却赦免死罪,这岂不是叫天下人说哀家不明法度、纵容罪臣么?”
莫忧默默不语。
太后又道:“莫姑娘有何说辞,可说出山陵使不死之由。”
莫忧摇头:“若依法处置,无由,小女子为情求情,原本即在法外。”
太后默看她半晌,叹道:“适才刑部尚书林爱卿求见哀家,亦是为山陵使求情,其说辞为,谓三朝元老,有功于世,亦是先帝托孤重臣,虽此次罪重难免,仍可念其旧日功劳,酌轻处理。莫姑娘,汝为其女,其功其过,你岂不知?为何不说出这番话来求哀家?”
莫忧心想,林特与丁谓同为五鬼之一,共同把持朝政,为一丘之貉,丁谓若然出事,可说是唇亡齿寒,自己也失了臂膀,当然要尽力庇护周旋,心中冷笑,这倒是不错,虽然饶丁谓性命非我真心所愿,可是,毕竟有诺在先,你也算是助我一臂之力了,心中虽喜,面上却很严肃,沉声道:“林大人这番话是实情,不过,这话,林大人说得,小女子说不得。”
太后好奇的问:“这是什么意思?”
莫忧道:“丁谓之功,是为社稷之功,丁谓之劳,是为朝廷之劳,林大人与之同僚,一殿之一臣共佐朝廷,这些,他自然说得,小女子求请,纯属家事,不谈其为国效力之劳。”
太后微微点头,心中已是赞叹:好一个白狐,的确狡猾得紧,口口声声只言丁谓之罪,不谈丁谓之功,还言正辞厉的认同丁谓理应死斩,其实话外之音,分明博取了哀家的好感,不得不犹豫,是否该怜你一片苦心。
太后不作答复,又转过话题,问:“工部侍郎凌昭德是姑娘的大伯,姑娘可要为他也求个情。”
莫忧心念一转,知晓太后故意探自己口气,刚才在锦幔后听得仔细,丁谓果然守诺,为凌昭德辩护开脱,又何须我再求请?不过太后想必是疑心丁谓出尔反尔的理由,需要我在此做个解释,遂摇头道:“太后英明,太后自有决断。”
太后微有笑意,道:“看来,你对其中缘由也很清楚,那就说出来哀家听听。”
莫忧略一沉吟,肃然道:“小女子与丁谓有杀母之仇,自然恨他入骨,丁谓得知小女子要嫁于凌家,为了逼小女子认他为父,施下计谋,牵连工部,要挟小女子,后来,得知太后宽宏大量,只罪责他一人,并不株连青月,感恩肺腑,又改口辩护。”莫忧一番话,有真有假,真假交错,又将太后所知之事,贯穿其中,不容太后不信。
太后微微点头,又问:“那你改扮御林军,赶去大理寺密见山陵使,是否与他达成协议?”
莫忧心知一切俱在太后手心,无需隐瞒,面色庄重,道:“小女子假扮御林军,罪该万死。”等太后挥挥手,示意无罪,这才接着说,“小女子去见丁谓,纯粹是叱他不该牵连无辜,累及忠臣,并未与他达成任何协议,至于青月抗旨入狱,小女子,也是在离开大理寺之后,才知道的,而向太后求情饶丁谓一命,更是在见青月后决定的。”
莫忧这番话确是实情,毫无虚假,既然这一切都是太后安排好的,自己若是恣意撒谎,只怕是欺君之罪,不过,她还是不动声色的省略了丁谓当场许诺保凌昭德无恙一言。
太后显然是信任了莫忧,眼神温和,她沉思片刻,让莫忧先回去,莫忧猜测太后需要时间再掂量掂量,毕竟,这是一宗牵连甚广的大案,当下行过礼,退出去。
莫忧走出慈宁殿时,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恍然自己在宫中呆了大半天,平整宽阔的汉白玉广场上,竖起一盏盏琉璃宫灯,映出地面光洁如玉、金瓦红墙、重檐庑殿顶,颜色深重庄严,更显皇家威仪。
两个小宫女领着莫忧出宫后就回殿复命,莫忧回头再望一眼深宫重楼,满腹心事,垂首前行,道条闪出一人,向着莫忧深鞠一躬,莫忧一看,是吕扬,奇问:“你怎么在此?青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