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侍郎失职入牢狱
夏宛儿含泪见姑婆
莫忧缓缓扭过头看他,对上他那温柔似海的眼神,恍似疲惫不堪的旅人在沙漠中奔走数日,突然看到一方绿洲,心中一宽,一股热流从胸口涌上,直达嗓间,忍不住张口喷出一口殷红的血来,尽染在苏岭雪白的衣裳上,象一朵朵妖艳的桃花在阳光下绚烂开放。
苏岭吓得俊面顿白,双手抓住她肩头,惊骇的呼道:“阿忧,不要吓我!”
莫忧则恍若无闻,痴痴的看着,忽然推开他独自前行,她嘴角尚残留斑斑血迹,格外的骇人,苏岭扶住不放,心疼的道:“阿忧,我带你回家。”
莫忧摇摇头,低声道:“不要跟着我。”
苏岭再要说话,莫忧厉声喝道:“不许跟着我!”苏岭一怔,莫忧从未这样严厉的说出话,蹙眉一叹,忽然目望一处,远远的,凌梓凤一脸如霜,痴立如枫。
凌梓凤突然冷着脸道:“苏岭,强行把她带走,不由得她胡闹。”
苏岭微微皱眉,看莫忧已晃晃悠悠的走出好几步,犹豫难决,凌梓凤蓦然身形一动,已闪至莫忧身后,伸手在她颈后一拍,莫忧身子一颤,直直的往后仰倒,凌梓凤一把操起,略一顿,反手将她丢在苏岭怀里,冷声道:“带她去揽月居。”一个弹身已不见人影。
莫忧跪在田婆婆面前,垂首穆然,任田婆婆哀声痛哭,苦苦相劝,只是不起,田婆婆将她搂住,抚mo着她一头青丝,哭道:“小姐,你这可是折煞老奴了。老奴受夫人之托,侍候小姐长大成人,怎么受得起这一跪。”
莫忧泪水静泪,目光哀怆,哭道:“婆婆,莫忧对不起你,对不起罗衣,莫忧有罪,莫忧只想长跪不起。”
田婆婆劝道:“罗衣得小姐如此相待,亦感心慰。”又苦苦劝起,莫忧只是不依,门外的杜音音与苏岭亦觉心中悲苦,进退惟艰,田婆婆知她口吐鲜血,必是伤心过度、经脉縻乱,怕她久跪伤神,手指一弹,指间一团似有似无的白粉飘出,在莫忧鼻前一飘,莫忧即身子一软,昏昏然睡去,田婆婆这才将她扶上chuang去。
适才,莫忧离去之后,田婆婆与杜音音谈了片刻,从杜音音的嘴里,田婆婆尽知十年风云,如寇准几番起落,此时的寇准被封莱国公后被贬至雷州;也尽知这数月以来莫忧杀陈彭年、刺丁谓、惹上唐家堡,屡屡犯险,为颜如玉往来奔波、最后伤断心肠;更为了罗衣受牵制于丁谓……
苏岭谁门走进,向着田婆婆深鞠一躬,田婆婆慌忙扶住,口称:“哎呀,苏公子,这可使不得。”
苏岭道:“此为感谢前辈抚养阿忧多年之恩。”
田婆婆凝目细观,缓缓颌首不语,苏岭又道:“晚辈有一事,恳求前辈,代为圆说……”
凌府。
凌老夫人斜依在梨木雕花床头,拉着老妹子杨老太太,低声哭诉,无非是说凌梓凤不孝不义,辱及凌氏门楣,杨老太太亦长吁短叹,从旁劝说。
话说杨老太太原本是十分喜欢这个二侄子的,甚至很想把女儿贞娘许配给他,无奈姐姐开口做亲,要贞娘许给三侄沐容,杨老太太心想,沐容亦是不差,也就点头同意了,哪知沐容坚持不同意,跪求母亲退婚,莫说气得凌老夫人直颤抖,就是自己也心生芥蒂,更伤心的是,女儿也不知从哪个多嘴丫头那得知消息,又羞又恼,哭哭啼啼了好些日子,容颜越发的削瘦下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女儿与沐容的婚事刚商议妥推迟,二侄子梓凤竟然在岭儿的婚礼上当众抢走了新娘子,如此惊世骇俗的行为,直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凌老夫人更是气怒交加,几乎晕倒,连着几日拉住苏岭的手,垂泪不止。
杨老夫人深深一叹,忍不住想起岭儿的新娘子来,那个天仙儿似的女子,的确生得灿如春华、皎如秋月、灵秀温婉,惹人心动,比起女儿贞娘,只怕还要胜出半筹,也难怪这两个侄儿都对她这般痴恋。
姐妹俩正低低絮语,诉说心肠,苏秦进来问安,凌老夫人坐起来拉过他,见到这个义子,心疼的泪水又涌上,苏岭忙宽慰道:“母亲不必过于生气,身体要紧,梓凤性情之人,不要多责。”
凌老夫人见义子如此知情达理、维护梓凤,越发的心疼,拉着他泪水涟涟,杨老太太从旁劝解,才慢慢的收了泪,正在这时,忽闻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夫人住在后院,府上有事,凌梓凤若在,一向都是他在打理安排,梓凤不在时则由苏岭处理,不让老夫人操心,今日梓凤虽在,但是他刚挨了打,众仆都不敢过去请示,只往苏岭房中去,谁知苏岭却在老夫人房中,只得又奔后院来。
苏岭又劝慰了母亲几句,匆匆出门去,将禀事之人拦在门外,那仆人见了苏岭,慌忙道:“苏少爷,大事不好。”
苏岭一把封住他的嘴,将他拉开丈余,锁眉道:“老夫人正在歇息,不可惊扰,何事不好,现在说来。”
那仆人泣道:“适才工部传来消息,大公子被开封府带走了。”
苏岭大惊,尚未说话,就听屋内传来老夫人的声音,“何事不好,回屋来讲。”
苏岭怕母亲担忧,忙回答道:“母亲休惊,无甚大事。”
凌老夫人却坚持道:“岭儿,你要哄为娘么?有甚么不能告诉为娘的?快进来直说了。”
苏岭还在犹豫,凌老夫人又喊道:“兴哥,你进来!”老夫人已听出那仆人的声音,指名唤姓的呼他进去,仆人兴哥只得应个声,抹了抹脸上的泪,垂首回屋,立在主母床前,苏岭紧跟进门。
凌老夫人缓缓掀被竟要下床,杨老太太作势拦住,凌老夫人道:“兴哥,有甚大事不好,快讲快讲,不许瞒我。”
兴哥泪双流下,哽咽道:“老夫人,小的适才得着消息,说是大公子被开封府的人带走了。”
凌老夫人闻此一声,如遭雷击,顿时老脸惨白,几乎往后仰倒,苏岭抢上扶住,连声呼唤“母亲勿忧!母亲勿忧!”杨老太太亦变了脸,紧声叫唤,凌老夫缓过气来,悠悠问道:“因何失职之处?兴哥再说。”
兴哥抹着泪,从实答道:“据说是先帝皇陵出了事,大公子是工部侍郎,算是失职。”
涉及皇陵,事关重大,凌老夫人心知不妙,越发的伤痛。
杨老太太也垂泪低叹,好好的怎么又出了这个事?
苏岭心中隐约明白事情缘由,扶凌老夫人躺好,柔声劝慰几句,就往外走,凌老夫人则一把拉住,泪水涟涟,道:“岭儿,你去哪里?”
苏岭素知凌家家规,不敢惹母亲生气,道:“孩儿出去看看,打探一下情况,母亲好好歇息。”
凌老太太沉声喝止:“岭儿,你的心思,娘都知道,不许去!朝廷的事自有朝廷处理,在商不言朝,凌府的一举一动都在世人眼中,只怕你非但不能帮昭德脱险,反而惹来口舌,世人必说,你与昭德官商勾结,那时,愈发难辨清白了。”
苏岭潸然道:“我与大哥不言官、不言商,只为手足之情,大哥入狱,我做兄弟的,岂能坐视不理?总要去探个究竟。”
凌老夫人道:“以不变应万变,清者自清。”
苏岭再辩,凌老夫人已含泪吩咐兴哥:“勿声张,勿惊疑,如常而已,另,切勿让……梓凤那个逆子知晓,他是匹野马,若是知道,必然管不住。”兴哥诺诺退下。
苏岭心中焦虑,猜想此事必与丁谓有关,生怕莫忧知道后去杀丁谓,惹祸上身,想着赶去看望,忽听凌老夫人道:“莫姑娘与你,虽然未三拜天地,但是婚嫁一事,众人皆知,她一个姑娘,清白不能玷污,娘虽然曾极力阻止这件婚事,但是也不能让你做个负情薄义之人,梓凤这个孽子,娘会严加管教,你只管放心。”
苏岭心头万般思绪,唤道:“娘……”
凌老夫人道:“你去见过莫姑娘了?何时接她回府?她已是凌家的媳妇,不能总是住在客栈。”
得母亲此言,苏岭心里欢喜起来,他趁机向母亲请示,要再次迎娶莫忧,凌老夫人犹豫片刻,点头许可。
“吱呀”一声悠长,门被缓缓推开,一位绝色容颜、风韵万千的三旬女子站在门口,美丽的双目中婉转温柔、雅致妩媚,却又难掩如秋云一般淡若似无的忧伤,她看向田婆婆,眼神微微一怔,眸光生辉,亦喜亦悲,敛袖福了福,口唤:“姑婆。”声音柔和温厚分明带着哽咽。
田婆婆面容一僵,目光陡然闪耀,定定的打量着面前这位绝代风华的女子,讷讷道:“姑娘是……”
女子蓄满泪水,滚转在眼眶,轻轻的答道:“姑婆不记得我了,我是夏宛儿。”话未尽,泪已落在腮旁,染湿胭脂更娇红。
田婆婆一惊,继尔悲喜交加,双手握住她手,慨然道:“你是宛儿,啊,你是弟妹的外甥女,我记得,那时候,你才不过十来岁,一晃多年,啊,苍海桑田,我,我都认不出来了。”
夏妈妈噙泪苦笑:“姑婆,那已是前尘往事了。”装做漫不经心的扭过脸去看窗外的夏花绿荫,这是蔷薇盛开的季节,娇粉、洁白、娥黄,五彩缤纷的铺了一园,或半掩花蕊半独立一枝,映在绿葱葱的枝叶中,象少女的脸庞娇柔艳丽。
田婆婆心中一叹,一个情字,伤了古往今来多少痴人?悠悠问道:“这些年,可有见着我那弟妹、你姨母?”
夏妈妈眉尖含伤,抿嘴苦笑,微微摇头:“当初,我离开家后一年,又曾回去探望,屋楼依旧,姨母却不在,四下打听,才听说姨母出门去找……表哥了,我等了半年未见姨母回来,也就离开了,后来,也偶有听说起有关姨母的踪迹,也没有再去追寻,也许,姨母也不愿意见到我,我想,我们都认为,只要对方平安就足够了……”话至一半,已泪滴罗衫,眼里满溢的是苍桑与无奈。
当年之事,田婆婆略知一二,多情女偏遇无情郎,一片痴心空抛,纵有嫂嫂怜爱许配,怎奈郎君意属他人,恨母亲私主婚姻,竟起誓今生再不相见,离家而去,空留女郎芳心粉碎,空留老母膝下无依。
田婆婆轻叹:“宛儿,你还恨他?”
夏妈妈怆然一笑:“我不恨他,只恨天意难测。”泪眼转向田婆婆,“姑婆,你说这青天之上,除了云,除了雨,它还有什么?”
田婆婆怔住,不语。
夏妈妈道:“姑婆,它什么也没有,它是空的,因它无心,故而无情,因它无情,故而戏弄苍生。”说这话时,夏妈妈的语气淡得好似远山的云雾,几乎没有颜色,白得透明,却分明又充满怨恨。
田婆婆心头一痛,不知要如何才能安慰这悲伤的孩子,那是多少年的事了?哦,至少有十八、九年了,她还是个温婉娟秀的女娃娃,寄居在哥嫂家中,每次自己回去,她总会乖巧温顺的过来行礼,恭敬而柔稚的叫自己“姑婆”,自己曾屡屡称赞她“虽年幼而质慧、心灵而性娴”,才色绝艳,知书达理,乃天赐仙姝。
夏妈妈却忽而转过话题,掩住泪痕与悲怆,道:“大约两个月前,开封来了个神秘人,我想,是姨母。”她淡淡收拾起面上的情绪,道,“不过她并不承认。”目光扫过田婆婆,她面上亦是同样的感伤,“她现在离开东京了,不过,也许,不多时还会再来,姑婆,你如果见到她,请代我问候,但是,不要说起我的行踪。”
夏妈妈微微一笑:“再见如隔世,旧事旧情却在眼前,姨母心里疼我,却总觉愧疚,我对姨母既是感恩,更有愧疚,相见无语,唯念旧忆,何苦。”
田婆婆轻轻将她揽过入怀,老泪纵横,孩子,苦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