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颜生曾失信,泄密向丁谓

故人天涯去,痴人痛断肠

莫忧陡然明白,当年,先帝龙体欠安,又因国事劳累,越发沉积难愈,时常国政多由刘太后处理,先帝与刘太后少年结识、情深意笃,宠冠后宫,往前也多容其参政,然身体每况愈下,思虑前朝则天大帝,以女流之辈夺权掌政,亦隐隐生出担忧之心,密诏寇公相商,寇准则毫不犹豫的请示,希望让太子监国,以熟悉国事,先帝以为然,嘱咐寇准暗暗着手筹划,万万万不可泄了风声,不料,事竟泄露,此事让刘太后知晓,刘太后以为太子过于年幼,完且不懂国事,寇准之举,意在挟太子以掌控朝政,先帝亦好生恼怒,暗叱寇准办事不妥、如此大事也如儿戏,轻易透露他人?朝堂之上却说太子监国之事纯属虚假,因寇准素来刚愎自用、不容同僚,反寇派纷纷上奏,要求重罪寇准,先帝难排重议,只得将他罢相,迁郑州。

至于当初先帝再三嘱咐的事情是如何泄密,以致于帝后皆怒,传言就是丁谓设下的暗探,故此,才会有田婆婆送寇准至郑州后,折回东京,隐姓埋名进入丁府,以查真相。

历史对于这件“太子监国”的事情众说纷纭,而如今,莫忧开始怀疑,寇准本身确实办事疏忽,因为她相信王曾对他的评价,澶渊之盟后,寇准位高权重,如现在的丁谓一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奉天子令筹划太子监国一事无疑于把他举得更高,寇准专宠“朝堂”,难免洋洋得意,大意失荆州,意外泄露天机,惹来外放之灾。

莫忧沉思半晌,回想十年西川隐居与东京数月经历,再加之王曾适才对寇、丁二人的一生简述,寇准一生四起四落,太子监国之事后,亦多有沉浮,窃以为,此事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寇准与丁谓两人的忠奸,而不是某一件事。

不过,莫忧还是在心里认同了王曾的话,寇准当时的旧案不宜再翻,在莫忧看来,刘太后是个英明的女主,但是,她终究是个人,不是神,寇准的忠诚与刚直固然可用,太子监国一事确实令她不悦,几翻起落之后,物是人非,再议寇准返朝,显然是揭她的疤痕,不合时宜,而且,寇公老矣。

不过,莫忧还是在心里惦量,若能为他请一道抚慰旨,名为表彰忠烈,虽不返朝,不同样意在平反?但是莫忧没有说出来,王曾能够配合自己推dao丁谓,已足够。

莫忧辞了王曾,心事沉沉的往揽月居去,忽然想起一事,丁谓是如何找到古墓所在?他遍寻十年亦无成果,难道说,自己刚下山,就被他捕捉到了信息?思绪象一线丝缕,顺着记忆往前攀寻,面色渐渐冷峻如冰,猛的双目一瞪,拔足如飞,一口气进了颜府。

莫忧沉面而来,翻墙穿廊,疾步不停,早将一院的丫头仆人吓住,他们早就认得这个女子,知晓她不同寻常,少爷视她如狐,老爷视她为妖,少夫人下令禁语不得言及此人,然当夜琴声白衣,众下人都看得仔细,背地里不知议论多少,今儿个见她冷颜而来,不敢阻止,也有大胆的,远远的呼道:“姑娘慢行,这是颜府,欲见何人,先奉请柬。”莫忧理也不理,再没有人敢说话,分成两拨,一拨紧随莫忧直奔少爷居室,一拨则急急的去请示老爷了。

莫忧飞步来到颜如玉的居室,室分内外两间,外间门虚掩,几个丫环正在收拾,见莫忧冲入,惊呼“少爷不好”,里间的颜如玉正便服华巾,洋洋自意捧卷吟咏,忽闻外间传来急呼,低斥道:“婢女何事惊喧,搅我清静。”负手出门,正遇上一阵旋风般闯入的莫忧,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呆若木鸡。

莫忧目光似冰,一步上前,将颜如玉逼得蹬蹬连退,语无仑次:“姐……姐姐……姐……”俊面惨无血色,惊惶万状。

莫忧凝目冷色,厉声喝问:“是你将古墓地址告诉丁谓的,是么?!”

颜如玉颤栗不答,书卷从手中抖落。

莫忧又是一喝:“颜如玉,你休得撒谎,从实说出,究竟是不是你说出的?”说着,又进一步,逼到颜如玉面前,那目光好似两柄利刃,寒气森严,几欲将颜如玉冻结。

颜如玉冷汗如流,眼神黯然,垂首窘面,低低的应出一声:“是,是小生……”

莫忧狂喝一声:“颜如玉!”五指如绞刀,扣住他前襟,那眼眸甚是怨恨、悲痛,颜如玉只觉浑身被数千柄利刀割肉,瞬时已湿透衣裳,越发不敢抬眼,低头视鞋,颤颤哆哆。

莫忧清泪双流,哽声道:“果然是你,果然是你,婆婆早就称你不善,不宜相托,我先是不以为然,后又觉得,纵然你弃我另婚,亦不算大恶,如今看来,‘不善’二字,批评犹轻,我曾敦敦相告,万勿泄露,谁知你这等轻浮,全然忘记山庙之恩,出卖我祖孙。可笑我莫忧竟是误将中山狼,认做痴情郎,待你百般好,反被你所伤。”

正哭恨痛语,门外喧闹一片,颜自清得了丫环仆人的消息,也惊得面无人色,这只狐狸实实可恨又可怕,来宅必搅,忙随着众人匆匆赶来,外间的丫环见莫忧的气势早已吓得躲在门角不敢吱声,颜自清顾不得生气尔等,径直入了内间,乍见莫忧紧扣儿子衣襟,正厉声呼喝,满面冷霜笼罩密密杀气、目如寒刃霍霍如待出之势,紧呼道:“妖女无理,快快松开吾儿。”

莫忧斜眼睨了颜自清,忆他昔日待自己的罪过,越发气不打一齐出,冷笑道:“好得紧,尔父子二人欺我太甚,汝父言语辱我人格,以药迷我,弃之荒野,汝子忘恩负义,情薄如纸,泄我行迹,害我祖孙,我今日杀汝二人,也不枉过!”

说罢,手指一紧,那衣襟顿时挣起,颜如玉吓得抖似筛糠、言语也不能发一声,双目昏昏,几欲昏倒,颜自清生怕她伤了儿子,也惊得面如土色,欲上前施救不能,连呼“手下留情,饶我稚儿。”

莫忧泪如泉涌,笑如悲鸣,恨声道:“尔等行事,可以念我情份?”

“姐姐……”一声娇语啼声奔扑而至,莫忧回眸看时,丁晗月与颜老夫人一前一后,在丫环的搀扶下急急赶来,颜老夫人哀哀不语,唯惊唯惧,丁晗月则挣开丫环,碎步抢上,哭道:“姐姐,姐姐心中纵有千苦万苦,如玉待你千薄万薄,望姐姐念在晗月不曾怠慢于姐姐,勿罪于他。”

丁晗月泣道:“晗月为如玉之妇,终生倚望夫门,姐姐若伤他分毫,晗月此生何从何依?”

莫忧心痛如绞,泪眼看晗月,只见她已换去闺闱时的姑娘妆扮,乌云盘髻、翠分两边、金钗满缀、珠玉绕身,一派夫人气派,富贵雍容,美艳不可方物,再看室内装饰,一如当日新婚模样,一团喜气如新,心中惨然,松指一撒,颜如玉跌落于地,丁晗月扑上前扶住,泪水如淋。

莫忧见妹妹如此模样,仰天一声悲啸,呼道:“颜如玉,颜如玉,今日为妹妹终身而放你,望你好自为之。”回身出门,将挡在门口的颜自清拂袖撇开,如一阵云烟,消失无迹。

莫忧独坐僻野,流尽泪水,心叹,晗月深坐闺阁,无怨于人,我岂能伤她?罢,只怨自己当时不听婆婆忠言,误入岐途,往日权且撇开,只当那书生不过是白狐的南柯一梦而已。

怆然抹去泪痕,悠悠起身往回走,思虑此事不必让田婆婆知道,免教她伤心烦恼,一路独行,心中悲哀不已,脑海中忽又闪出一人,竟将适才悲苦之情去了大半,喜色渐涨,掉头往城西而去,心中满涨着喜悦,情不自禁的竟流下泪来,罗衣,你等着我,我马上就来救你出苦海,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我要你突然站在失踪十年、杳无音讯的祖母面前,当年,她为了另一对母女抛弃了你,将你置于狼穴孤境,让你受尽苦难折磨,让你风雨飘伶无依无靠,今日相聚,祖孙重逢,从今以后,再不分开,罗衣,你的痛苦因我莫家母女而起,就让我莫忧来结束。

莫忧一路奔走,一路泪流,喜悦、兴奋、激动……罗衣,我已看见了文家的那排小院,你怎么不在窗前目迎我挥泪走近?

莫忧几乎扑到门前,斑驳破败的木门紧闭,门中悬着一把铁锁,隐隐落了一层灰尘,莫忧紧咬着牙,不敢再往下想,一脚把门踹开,屋里冷清清的毫无生气,但是物什整齐,堂上一对红烛燃至一半而熄,喜庆对联犹然鲜红,象血一样滴在莫忧心里,莫忧感觉自己一瞬之间变成了石人、铁人,全身僵硬,半步也挪不开,连血液都是冰冷的不再流动,天似乎黑下来,浓浓郁郁的将她陷在地狱里,不见光明。

终于,她积聚起气力,歇斯底里的呼喊道:“罗衣——”那是地狱里传来的修罗之音,震憾了阴阳两界,灰尘倏倏而抖落,可是,没有回声,死一般的寂静。

莫忧疯了一般满屋子的转,空空如也,又停不下脚飞奔出门,四下张望,突然看见隔壁人家探出个头来,小心翼翼的朝着自己打量,约摸是自己一声悲呼惊动了邻居,一阵风似的冲过去,邻人吓得慌忙缩回头,怦的一声把门关上,莫忧早已伸手扶住,把那人拎出门来,是个半百老太太,老太太已然认出莫忧就是文娶亲那天来闹事的女子,更加害怕,吓得蜷缩成一团。

莫忧忍住泪,问:“大娘,隔壁的文家人,都去哪里了?”

老太太惊惶道答:“啊唷,姑娘饶命,文家已经搬走了。”

莫忧紧声问:“何时搬的?搬到哪里去了?”

老太太道:“已有大半月了,据说是搬到文老夫人的娘家去了,至于是哪里,我也不知道啊。”

莫忧好生失望,失手一松,老太太坐在地上,悄悄抬眼看莫忧神色痴呆,慌手慌脚往屋里跑,莫忧忽又追问:“罗衣可好?嗯,就是那个从丁府娶过来的新娘子,文老夫人有没有欺侮她?”

老太太吓得脸色一白,不敢作声,莫忧听她不答话,心里已猜出一半,紧走一步拦在她面前,痛声问:“大娘,文老夫人是否虐待罗衣?”老太太见她眼色疾厉,更加不敢多说,只是连连摆手,莫忧心疼不已,泪又落下,双手扶起老太太,颤声泣道:“大娘,你和我说实话,罗衣好不好?她是我妹妹,我怎么忍心让她受苦?我求求你,你说实话。”

老太太拧不过,惊颤着道:“她,她,她刚过门就克死丈夫,文老夫人自然不满意,我是外人,说不得,说不得。”说完,挣扎着回屋。

莫忧泪流满面,突然吐出一句话,“她,活着吧?”

老太太忙道:“活着,活着,活着走的。”趁着莫忧失魂落魄,挣开了仓皇回屋,紧闭大门,又拴上拴,这才跌坐在地,靠在门后粗声喘气,过了一阵子不见门外有动静,偷偷儿从门缝里往下瞧,只见莫忧僵立不定,竟如一尊泥雕了,心里也泛起酸楚,想起文家那新娶的媳妇生得甚是标致,可惜红颜命薄,新婚丧夫,受尽婆婆的虐待,日夜劳累半声也不敢吭,生生得揪得旁人心怜,忍不住隔着门劝道,“姑娘啊,这都是天命,你快回去吧。”

此时的莫忧,已不知天色,疼痛象是一根针挑着线,慢慢的穿进心、又绕进肺,又游走血脉骨骼,四肢百骸,于是,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都疼起来,疼得冷汗直流,眼冒金星,想挪动腿却虚弱无力,身子一晃,几欲摔倒,泪水儿滚滚而下,撕心裂肺约摸就是这种感觉了。

一道白影疾疾的奔来,瞬间来到她面前,是苏岭,他满目的心疼,轻轻扶住,看她面色吓人,柔声道:“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