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1932年10月11日初冬的傍晚。
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在天空中沉重地、徐徐地移动;一小块一小块好像在沉思的冷冷的晴空,不时从乌云缝里向下窥视。大地沉没在泥泞和潮湿的空气里。散落在各处的村落、河谷、远方的森林和高山,像死人一般苍白,显得十分悲惨。一些光滑如镜的黑黝黝的大水塘,在田野里闪闪发光。
成团、成营、成连,一队队,一批批红军,奉命到红安四姑屯附近集结待命。疲于战斗的红军战士,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上残留着硝烟尘土,衣服上满是泥土灰尘,还有已经变黑了的斑斑血迹。往日那种生龙活虎的样子,好像已经消失……
新走过来的战士,总要问已经在这儿等待命令的战士:
“你们知道又是什么任务”
“不知道。”等待命令的战士摇摇头。
“打不死,累也累死啦!”
“谁说不是。再打,我也打不动啦!”
这些话,这一队的战士问那一队的战士,那一批的战士问这一批的战士。问谁谁也回答不出来。有些战士又去问营长、团长,得到的回答仍然是不知道。
队伍越集结越多,先来的部队还能在四姑屯村的群众家里歇息,后来的只好在屋前、屋后、墙根,街头、巷尾,再后来的只有在村头,再后来的只好在村外的野地里……
一块一块被割去稻禾不久的稻茬地里,站满了疲惫不堪的战士,寒风一阵阵吹来,身上瑟瑟发抖。有的战士站累了,想坐下来或蹲下来,可是那些坚硬的稻茬又故意跟人们作对,人们坐下去它又扎入。
一下子两万多红军战士,都聚拢来了。大家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到哪去,要怎么办都在期望着领导上赶紧作出新的决定。
终于,方面军总部传出来决定,红军立即撤出鄂豫皖根据地。
往常,从总部传出一个战斗命令,战士们都是欢欣鼓舞的。可是,这会儿,谁也不吭声,要离开朝夕相伴的大别山,要离开鱼水相依的父老兄弟姐妹,要离开自己的亲人,在感情上是很难接受的。团长楚汉华站在全团面前宣布总部命令的时候,泪水就哗哗地流下来了。鄂豫皖根据地,从黄麻暴动起,走过多少曲折艰险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楚汉华经历过多少险境,流过多少血,淌过多少汗,哪里都有他的足迹,哪里都浇过他的汗水和鲜血,哪里都给他留下仇恨和泪水,如今要离开了,茫茫无着的走向新的地方,他心里怎么能平静昵但是,为了保存革命的有生力量,为了今后取得更大的胜利,也只能这样做了。我们迟早还要打回来的。楚汉华想到这里,不由地暗暗攥紧了双拳,大声地说:
“同志们,我们要出发了。要说的就一条,不管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我们都要坚定不移地跟党走,党指向哪,我们打到哪,革命一定会胜利!”
部队开始向西移动了,要连夜从广水和卫家店之间越过平(京)汉线。
西去的路不很大,因为队伍走得很匆忙,不是排着整齐的队列,也不是迈着雄壮的步伐,而是拥挤着匆匆向西走去,这样,路越踏越宽。
楚汉华率领的团走在大队伍的中间。这个时候,他也不知道这个巨大的洪流将要流到什么地方去,他虽然心里也充满着疑虑,但他尽量地不让自己的脸上表露出什么影响部队的情绪,他仍然迈着坚定的步伐,一边走着,一边留神地察看着大路上的人流,没有一个人身上穿着整齐干净的衣服,浑身都扑满了尘土,就连那些女同志也都是浑身扑满了尘土。战士们走着走着,还不时地回过头来,遥望那背后越离越远的大别山,越离越远的他们所熟悉的河流和村庄。虽然,人们嘴里没说话,但是,每个人心里都装着一句严肃的誓言:
“鄂豫皖,我们会打回来的!一定会打回来的!革命的火是扑不灭的!革命的红旗是不会倒的!”
楚汉华经过五年血与火的锤炼,比较成熟了。这会儿,他坚定一个信念:黄麻起义后剩下七十三人,还能坚定在木兰山上斗争,发展到今天的两万多人。所以,现在再大的狂风暴雨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疾风一吹,乌云就要飘散;暴雨过后,天空将更加蔚蓝。在他看来,眼前的这一切都是暂时现象。
正在匆匆走着的楚汉华,忽然看到楚汉菊领着一个女同志向他走来,喊道:
“楚团长,等一等。”
楚汉华停下脚步,看着迎面走来的人,快到跟前,楚汉菊说:
“哥,给你介绍一个人,她是卢宾婉同志,在武汉时,她是我的上级,可我一点也不知道。”
楚汉华再仔细一看,天哪,来到他面前的竟是他心中最仇恨的人。
卢宾婉笑眯眯地向楚汉华走来,说:
“怎么样,我们又见面了,你心中有多少仇视,就对着我来吧,你心中不是有三恨吗。”
“真没有想到。”楚汉华说。“我是个老粗,有眼无珠,分不清好人、坏人,过去,我要是真把你杀了,造成的损失就大了,不但对不起你,更对不起革命。”
“这也不能怪你……”卢宾婉说。
“在武汉,你枪毙我的时候,没有打死我,把我推下江,几年来,我一边恨你,一边问我自己,难道说真是我命大。”楚汉华不好意思地说:“我常常是一边打仗,一边为这个问题苦恼,现在我真后悔当时那么样狠毒的骂你。”
“她现在是我们妇女团的政委。”楚汉菊说:“罗英同志是团长。”
他们正在匆匆地交谈着,从大路东端奔来一匹白色的战马,因为在人流里面让不开路,白马就在地里奔跑,那战马撒开四蹄,就像一股急风似地越跑越快,显然,是有紧急的事情来追赶部队的。
楚汉华多远地就认出来了,飞奔驶来的战马,正是徐总指挥骑的那匹白龙驹,他再仔细看去,骑在马背上的人,不像总指挥。马越跑越快,离楚汉华越来越近,楚汉华看清楚了,马背上的人正是徐刚,他便大声喊道:
“徐刚,有什么紧急任务”
那徐刚远远地听到楚汉华的声音,立即猛地拉了一下马缰,正在奔跑的白龙驹立即收住了前蹄,凌空而起,发出一阵撕裂长空的嘶鸣。等马停下来后,眼睛炯炯发亮的徐刚大声说:
“我正是追赶你们哩,把我追得好苦!”
“什么事”楚汉华急着问。
“总指挥命令你们团最后撤离,掩护整个部队。”徐剐说。
“总指挥在哪”楚汉华关切地问。
“还在四姑屯。”徐刚说。
“分局的领导都在哪”楚汉华又问。
“分局领导”徐刚用手指指西边,“他们的腿长,在这样的时候,比谁走得都快,可能快过平汉路了。”
原来是这样!
冲锋在前,退却在后。这是我们红军的光荣传统。在这样的时候,作为鄂豫皖军委主席的张国焘却带着一些人前面走了。楚汉华一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地产生了一种憎恨的感情,鄂豫皖反“围剿”斗争的失败,正是张国焘机会主义统治建立以来的各项错误的总暴露,也是他表现为特别严重的军阀主义和在敌人进攻面前的逃跑主义所导致的必然结果。中国革命的道路,常常就因这些来自内部的绊脚石而更为坎坷不平,倍加艰辛。想到这里,楚汉华对卢宾婉和楚汉菊说:
“真对不起,有任务了,卢政委,等我有时间,再找你赔罪。”
“快不要这么说了,党的纪律不允许我告诉你真相,才造成过去那些误会。”卢宾婉说:“那个时候你越恨我,我越高兴,在我的心目中,你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所以,你一直是我敬佩的英雄好汉,我归队后,见到你妹妹,我就打听你,知道你已经当了团长,我很高兴,没想到今天能见到你,希望以后能不断听到你的好消息。”
“也希望不断听到你的好消息。”楚汉华说:“望你多保重身体。”
这时,卢宾婉又像想起什么,说:
“听说,张琢同志和你在一起。”
“他在后面。”楚汉华笑笑说:“也是你枪毙的。”
“他姐姐张美瑜给了我一万块龙洋,叫我偷偷地放了他,我也只好假枪毙。”卢宾婉说:“我把钱全交给长江局了。”
“他是有学问的人。”楚汉华不好意思地说:“他不像我。”
“那我就不等他了,替我向他问好。”卢宾婉伸出手,紧紧地握住楚汉华。
他们这才依依惜别。
楚汉华转过头来。对徐刚说:
“请你回去告诉总指挥,我们一定要掩护好红军的战略转移,就是剩下一个人,也要保护好总指挥的战略转移。”
就在这风烟滚滚,望不尽的人流向西涌去的时候,楚汉华带着全团人马,却逆着人流向东奔去。
这时,远处又有人喊道:
“楚团长。”
楚汉华回头一看,是严德伟团长,正率领着全团西去。问:
“严团长,你好吧”
“你看我浑身这个样子,就知道我好不好了。”严德伟苦笑着。
大家彼此都一样,又有什么好说呢,楚汉华点点头,说:
“祝你们胜利。”
严德伟忽然脑门一皱,问:
“楚团长,大家都向西,你们怎么向东,是不是没有接到命令”
“我们接到了新的命令。”楚汉华说:“担任后卫,掩护大部队撤退。”
严德伟的声音突然放低,问:
“楚团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匆匆忙忙的,像跑反似的。”
楚汉华四下看看,那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显出疑虑、惊恐的神色,谁也顾不上听他们的谈话,楚汉华小声地说:
“有位名人说过,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天塌不下来。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姓张的最前面走了,总指挥在最后面。”
“楚团长,这些年我们经常在一起打仗,结下了战斗友谊。”严德伟说:“要是遇到什么情况,跟我打个招呼。我会跟着你走的。你见到总指挥,悄悄地告诉他,只要他发话。刀山火海我也敢去。”
“不必多说了,严团长,在任何时候,我们都患难与共,坚决跟党走,望你多保重身体。”楚汉华看队伍已经走远了,道了声再见,便大步追赶部队去了。
楚汉华赶上部队,这时,政委张琢、副团长许其朋正在和后方医院的几个同志谈话,几个女同志一见楚汉华来了,更是亲热得不行,但大家的脸上也都像罩上了乌云似的,预感到像有一场大难要来临似的,这个时候,大家都想在一起。心里都有一种依依难以惜别之情。楚汉华想到要赶紧去接受任务,便对几个人说:
“你们赶紧跟部队走吧,这个时候要是掉队就麻烦了。”
大家这才洒泪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