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韩守业和夏露娟在家里喝酒解闷,卢英婉在屋里摔摔打打的,卢宾婉在房里写毛笔字。
韩耀光走了四天,没有给他们送信,这样,他们怎么能安静呢,担忧的担忧,焦急的焦急……
夏露娟端起酒杯又放下,唠唠叨叨又开始了。她说:
“公公爹,他也真是,放着清福不享,非去冒那个险,弄得家里的人都在为他提心吊胆的。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不准你去冒险,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这年纪轻轻的,叫我怎么活。”
“情况没那么严重吧,现在是我们的天下。”韩守业想宽她的心,但自己心里却烦恼得很。他当了黄麻县县长,本有许多宏伟的计划,准备大干一场,没想到被他老子牵着鼻子走了,他老子尽给他出馊主意。开始,他想时间长着呢,依着老子的意思办吧,让老头子高兴高兴,没想到老子一点也不自觉,把儿子手里的权都夺走了,弄得韩守业什么事也办不成,办不了事落个不操心也行,可是,韩耀光没有一件事办得很顺利,到头来还得儿子去擦屁股,你说韩守业他能不烦躁吗!他不光是烦躁,而且觉得自己是当了个窝囊县长。
夏露娟呢,她读书识字很多,各方面应付能力都很强,但性情暴躁,心肠狠毒,称得上女中一霸,在武汉的官僚、大亨中的子女嫌她生得丑陋,不愿娶她。夏梦石把她许配给韩守业,开始她不愿意,后来她见韩守业长得英俊魁梧,又上过大学,在过军营,就答应了,而且感到心满意足。她嫁给他,他要到黄麻县当县长,县长的家再好,也不如武汉警备司令部的家好,她不想离开武汉,可又舍不得离开她的如意郎君,这样,她下了决心到黄麻,还想好好帮丈夫干点事。可是,到了黄麻以后,这儿很不太平,不如武汉安全,再就是她的公公爹管的事也实在太多了,他们想办的事,不让办,不愿意办的事,又非要他们干,她丈夫说是县长,实际上又窝囊又受罪。她曾劝过丈夫不要当这个受罪的县长了,不如回武汉去当团长,或到警备司令部当处长。可是,她丈夫直摇头,说他老子为他弄了个县长,当然是为了他们韩家,是不会让他把县长丢掉的,夏露娟知道了这些内情,心里很不痛快,常常暗地里流泪。现在这会儿,他们喝酒解闷,又勾起了她心中的隐痛,加上这几天老受卢英婉的气,不禁挤下了几滴眼泪,端起酒杯想喝,哪知举杯消愁愁更愁,怎么也喝不下去,她把酒杯又放回桌子上,长叹一口气:
“你也要为我想想,不要心里只有你老子,跟你过一辈子的是我,不是你老子,不要看你老子能折腾,要是把我惹火了,让我爸爸说一句话,你这个县长就当不成。”
“不要说气话了,喝酒,喝酒。”韩守业很不愿意妻子跟他唠叨这些事。过去,他也傲气得很。回到黄麻后,他感到受夹板气受得厉害。在场面上,人家是县长长、县长短的叫他,可是,一回到家里,他老子把他当做三岁的孩子,一不如意就骂,有时还动手,他老子叫他办的事,他妻子又横加干涉,他又惹不起老婆。卢英婉呢,可也不是一般女人,她又有她的一套主意,也常常要找他的麻烦。所以,他这个县长在家里,是个受气包,谁都可以在他身上出气。这会儿,他听了妻子苦憷憷的话,不禁也长叹了一声。
忽然,门嘎吱一声开了,进来一个人,蓬头垢面,两只眼睛在闪动,身上的衣服被树枝荆条挂得一条条口子,一只脚光着,一只脚趿拉着一只布鞋……
进来的这个人半人半鬼的样子,把夏露娟吓坏了,刚端起的一杯酒都洒了。韩守业也吓了一大跳,以为来了个疯子,再仔细一瞧,才认出来是崔彪。
崔彪成了这个样子,完全是他自己弄的。农会的人绑韩耀光时,他溜了,出了镇又怕有人追他,不敢走大路,尽抄小路走,那知沟沟塄塄、坷坷坎坎又很多,加上他心慌害怕,走着走着就迷失方向,不知道东南西北,因为他又慌又急又怕,一个下午就在野地里乱转圈子,把自己弄成个鬼似的,直到天黑,才找人问清楚了路线,才摸回到城里来。
韩守业觉得事情不好,慌忙问:“崔管家,你怎么啦?”
“不得了啦,县长。”崔彪的眼泪夺眶而出,就像阴沟里的臭水一样,直往外流:“老太爷被农会的人绑起来啦,快去救啊。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弄成这个样子,要不,连送信的人也没有。”
“带去的人呢?”韩守业问。
“全是混蛋,一有事就自顾自。”崔彪这个时候又饥又饿又累又乏,他用无力的两腿支架着那疲劳不堪的身子,走到夏露娟的身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拿起绿豆糕,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还不断地吃菜。吃完,他到后面去洗澡换衣服,连卢英婉那儿他也没敢去。
崔彪走后,夏露娟问:“怎么办?”
“我得到七里坪去一趟。”他说。
“不行,不让你出城。”她说得非常严厉。
“送信到武汉去,请你爸爸派兵。”他说。
“不行,不能动不动就叫他派兵。”她说:“他操心的是大事,想的是全局,顾的是大面上的事,不能为这点小事叫他兴师动众。”
“我不能看着亲老子在那里受罪呀!”他用手直拍自己的头。
“受罪,那还不是他自己找的。”她说:“受两天罪,他心里就舒服啦。”
“那你说怎么办?”他这会儿心里很着急,但却拿不出一点主意。
她心想,没有公公爹倒能安静点,让公公爹受罪去吧,省得他成天在这儿指手画脚的。可是,这种想法,只能在脑子里,不能从嘴巴里讲出来。想了半天,她觉得可以用一种拖延的办法,便说:“让县农会出面处理。”
他皱皱眉头,说:“县农会肯定要帮七里坪农会说话。”
“我看不见得。”夏露娟说:“根据我的观察,县农会会长顾右人对于你,是言听计从,不妨试试。”
韩守业直拍脑袋,想了半天,觉得倒也是个办法。顾右人是本且觅儿人,家境不很富裕,也不很穷,上过中学,大革命时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是投降主义路线的积极追随者,与国民党右派分子遥相呼应,篡夺领导权,压制农民运动。农民提出“打倒土豪劣绅”,他说“黄麻没有土豪,不能乱来”。农民提出“减租减息”,他说“不减租,东家也不亏苦你们”。甚至指使豪绅地主,普遍将租额提高,即便名义上减了租额,实际上原封不动。所以,有的地方农会搞得名存实亡,冷冷清清。七里坪的农民运动搞得热火朝天,他还出来干涉过,说什么“上百石田的人家才算土豪,我们这里没有土豪,不能过火”。
韩守业叫人把顾右人找来。顾右人不知道什么事,拱拱手,笑着问:“县长找我有事?”
在顾右人来之前,夏露娟给韩守业出了主意,叫他采取强硬政策。这会儿,顾右人屁股还没坐稳,韩守业就厉声斥责道:“你们农会无法无天,无政府到了极点。你们的眼睛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县长。”
顾右人的屁股刚挨着板凳,一看县长发火,赶紧又站了起来,问:“县长,什么事?”
“我正要问你呢!”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顾右人小心翼翼地说。
“哼!”韩守业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家老太爷回七里坪去看看,农会的人就把他给绑起来啦。”
“还能有这样的事!”顾右人一听,心里很紧张,赶紧摆脱责任:“县长,这个事,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七里坪的农会属不属你领导?”韩守业的气更粗了。
“县长,你是明白人。”顾右人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他们跟长江局直接联系,郭志浩、戴树民他们干的许多事,我也不知道。”
“你要这么说,我下令把全县的农会统统解散。”韩守业声色俱厉地说:“你这个会长也不要当了。”
“县长,你也不要火嘛。”顾右人低三下四地:“有事好商量嘛,你家老太爷,我负责放出来就是了。我这个县农会会长,这点权还是有的吧!”
“说得好听,放出来就行啦!”韩守业的气势,真想一口把顾右人吃了。
“先把人放出来。”顾右人说:“我自有办法,这个责任一定要追究,不刹刹这股风,我这个会长说话就不顶用了。”
“好吧!”韩守业改换了口气:“那就看你的能耐了。不过,这事要快,可不能让我家老太爷受苦。”
“行!”顾右人赶紧保证:“我连夜派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