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耀光回七里坪,是摆着大威风的。
他坐在一顶用八人抬着的大轿里,崔彪和护兵骑马在前面开道,后面跟着民团的一个班,八个兵背着八支汉阳造的步枪,一行十九个人,浩浩荡荡,威威风风,出了城。
他得意得很,稳坐在轿子里,轿门大开着,时而拿着芭蕉扇,吧嗒吧嗒扇一阵风,时而捧着水烟袋,呼噜呼噜抽一会水烟,时而端起茶杯,嘘嘘吹一会茶叶片,然后呻上两口。
他惬意极了,也威风极了。
到了七里坪镇南头,天快到中午了。他叫大家停下来歇一会儿,好有精神显显威风。
大家停下来,他下了轿,纵目向镇周围看去。啊!多美的七时坪,物产丰富,风光秀丽。他兴奋极了,不禁大叫一声:
“走啊,趁中午歇晌的时候,让大家都好好看看我回来啦!”
这时候,他真想把全镇上的人都集合在一起,让大家看看今日的韩耀光,儿子做了县长,县长家的老太爷多威风。
一行人往镇里走,两匹马走在石板路上,马蹄声哒哒哒、哒哒哒,他嫌声音小,叫后面的兵一律开正步,他也嫌声音小,不大的七里坪,他们竟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家。
他安安稳稳地在家里住下了,早一天回来的大老婆、二老婆和好多佣人,自然都来围着他了。
他打定主意,第一天,不出去看别人,在家里坐等,看有谁来,看农会有什么行动。他让民团的兵在大门口和前后院站上岗,往城里送封信。
第一天过去了,鸡不叫,狗不咬,风不吹,草不动。什么动静也没有,什么人也没来。
晚上,他沉不住气了,问崔彪:“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崔彪省了一泡鼻涕,说:“你这么威风回来,谁敢来呀。财主们想来,怕农会的人,农会的人想来,怕大兵手里的家伙。”
“这么说,都给吓唬住了。”
“我看是。”
“非也。”他摇晃摇晃脑袋:“好戏在后面呢!”
“能有什么好戏?”崔彪想探探口气。
他摆摆手,又摇摇头,说:“不跟你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明天有好戏?”崔彪问。
“可能,但也不一定。”他皱皱眉头:“你估计明天有谁会来?”
“猜不出。”崔彪眼睛直眨巴,又省了一泡鼻涕。
他又说出一番道理来:
“姓郭的要来,姓楚的要来,两个姓戴的也可能来。”
崔彪直点头,他可能在回镇时,骑马被热风吹了,又忙着擤鼻涕。
他们又苦苦地等了一天,依然如故。鸡不叫,狗不咬,风不吹,草不动,连个人影子在门口晃晃都没有。
到了晚上他又问崔彪:“怪了,难道说农会真的散了吗?”
崔彪这会儿倒是很活跃,因为白天他偷偷到安插在镇上的耳目那儿去看过,都说镇上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他说:“放心吧,农会没有活动了。”
“那闹得凶的人,怎么不来向我赔情道歉呢!”韩耀光不满地说:“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算啦,难道不怕我追究!”
“你不要着急呀。”崔彪说:“事不过三嘛,明天肯定有人来。”
“何以见得?”
“他们敢不来。”
“我看也是。”他说:“他们不来,我们就去收租。”
崔彪点点头。
他们又耐心地坐等了一天,不但外面没有人来,连他自家的人到他屋里来的也不多。
他回到镇上来,不怕有事,不怕较量,实实在在地说,他希望有事,他希望较量。他有强大的靠山,怕什么!他带来那么多人和枪,怕什么!可是,三天没有人来给他找事,没有人来和他较量。他是个多疑的人,三天风平浪静他能不生疑心。在他看来,什么事也没有,背后可能有大事,平静之中肯定不平静。想到这里,他觉得回镇三天,就像钻在闷葫芦里似的,再这样下去不行。他对崔彪说:“不能再坐等了,被动是要吃亏的,他们不来找我们,我们去找他们呀。”
“这样好吗?”崔彪说:“他们都不敢来找你了,你就算了,干嘛还要去找他们,弄得太紧了反而不好。”
“你说的什么狗屁话。”韩耀光瞪着大眼,“七里坪是我的天下,黄麻是我的天下,不允许搞共产党活动,不允许搞农会活动。现在,正是铲除的好机会。”
崔彪一听,忙改口说:“你说怎么做吧?”
“你看我的眼色行事好了。”他说。
到了第四天,吃罢早饭,韩耀光、崔彪带了两个兵,出了家门,直奔农会办公室。
路上经过裕丰盐号门口的时候,看到墙上贴了三条标语。他站下来一看,标语是:打倒土豪劣绅!一切权力归农会!革命万岁!
三条标语就像三把刀刺进他的心窝,气得他浑身直哆嗦,指着标语骂道:“混账,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贴这种捣乱的标语,赶快涂掉。”
崔彪和两个士兵,赶紧回去提了一桶石灰水,把墙上的标语刷掉了。
他们又继续向前走,见标语就涂。
后来,到农会办公室的门口,一看农会的牌子还挂着,韩耀光手一指:
“摘掉。”
崔彪赶紧上前,把牌子摘下来,往地上一掼,因为牌子的木头结实,没有被掼坏。
他大摇大摆地进了农会的办公室,见楚汉华、戴孟雄、许其朋、罗大虎正在屋里坐着呢,他心中的怒火咕嘟咕嘟直翻,大声吼道:
“你们坐在这儿干什么?”
“在等你呀,难道你等了我们三天,我们就不能等你三天吗。”楚汉华哈哈大笑:“没想到你倒沉不住气了。”
原来,这是农会集体讨论决定的。郭志浩和楚汉华因为没有经验,只身到城里韩耀光家去,吃了窝火亏。回镇后,城里、镇上的谣言很多。于是,他们把问题讲得清清楚楚,特别是郭志浩诚恳地做了自我批评,接受教训,然后大家商量了一个办法,将计就计,表面上农会好像要散了架子,实际上团结得更紧了。韩耀光回镇上后,农会又集体讨论一个办法,坐等不动,待机严惩。所以要这样做,一是要请示上级如何处理他,二是想麻痹他,三是让他自己往外跳。现在这会儿,果然,他自己跳出来了。
韩耀光没有想到农会的人还在,又听到楚汉华那样跟他说话,更火了,大声喊道:“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你喊什么!”楚汉华一拍桌子:“把韩耀光绑起来。”
“你,你,你……你敢。”韩耀光不知所措,叫喊着:“崔彪,开枪!”
这时,埋伏在周围的几十名农会会员,哗地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韩耀光绑了起来。
他被绑了以后,再一看,崔彪和两个兵早已溜了,他不但没生气,反而觉得只要他们回去,就有办法来救他。这时候,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怕,心里在暗暗发狠:等着吧,县长派的人一到,抽筋剥皮,我要十倍百倍的处罚你们。
其实,那崔彪一见农会会员绑韩耀光,赶紧带着兵跑了,他是个滑头鬼,连韩家的门都没有敢进,借口进城送信,跑回城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