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玺壁坐着轿子,大摇大摆地回到七里坪。
他进了镇,不首先回家,却叫轿夫们抬着他在大街小巷兜了一圈,前边还有人吆喝着,意思是让全镇上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
转了半天,他才进了家,又杀猪,又宰羊,又买鱼,又买虾,又杀鸡,又杀鹅,他倒不是馋着这些吃喝,他要摆摆自己的威风!他觉得有县长在后面撑腰,腰杆子硬得很,农会的人有本事来碰碰吧,看看到底谁怕谁?
他回到镇上,风也兜了,酒也喝了,饭也吃了,平平安安,风平浪静,谁也没有来找过,连问都没有人问。他心里挺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倒希望有事,因为他回来就是挑事的。不管什么事,只要挑起来,韩县长、韩耀光就会一齐扑过来了。
可是,他盼望着有事,却偏没有事。第一天,他等过去了,第二天,第三天,照样没人理睬他。他心里暗自好笑,农会不过是吓人的,说凶得很凶得很,全是扯鸡巴蛋。他这样想着,心里很得意。
这一夜,他怎么也睡不着,因为他想不通农会的人为什么不来动他?他想不清楚,心里也就不踏实。
搞点火力侦察?他要出来挑事了。天一亮,他就迈着八字步,在镇上串来串去,想看看农会有什么动静。他看到楚汉华,跟过去一样打招呼,楚汉华也跟他打招呼,同往常没有两样。是真没有事还是假没有事呢?可是,他走到哪里,都看到墙上贴着打倒土豪劣绅的标语,他看到这样的标语就生气,气得肝肺都要炸了。
李玺壁在镇上,也是个人人恨的家伙。他号称田百万、房百间,李家出来黑了天。他是七里坪的商会会长,家里不仅开有杂货店、米行,糟行、黄表纸作坊,而且还出租田地、放高利贷。他平素倚仗着自己有钱有势,鱼肉乡里,远近数十里的贫苦农民,谁没有吃过他家的苦头。群众都痛恨地,说他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了。
三天来风不吹草不动,是农会故意这么做的。他从城里大摇大摆地回来,谁都看得一清二楚,鱼既已上钩还怕抓不住,于是,大家稳坐钓鱼台,看看他到底能耍什么花招,大家真想瞧瞧他的热闹哩!
果然,他公开挑战了。
他叫狗腿子李孜山、张七胡子等四个家伙,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农会在街上贴的标语撕了。
郭志浩、戴树民、曹如海、楚汉华、戴孟雄正在和农会委员们开会,总结这一段工作,就在这时,罗大虎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说:
“李玺壁派人把我们的标语撕了!”
“好啊,沉不住气了吧!”楚汉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站起来把桌子一拍:“找狗杂种算账去!”
郭志浩也把袖子一卷,对大家说:
“我们来时,长江局就告诉我们,要注意这个人,一九二四年由于他的告蜜,来七里坪的两名共产党员被夏梦石杀了,现在这只灰狼又要咬人了,他自己跳出来,那就不能怪我们不客气了。”
“这几天,我们所以不惊动他,一是看他耍什么花招,二是请示上级如何处置他。”戴树民掏出上级的批示给大家看,“上级同意我们严厉镇压李玺壁的决定。”
这是大快人心的决定,通知发出后,愤怒的人群马上集中到小学校的操场上,群众大会开始了。
戴树民站在台阶上,对群众说:
“父老兄弟姐妹们,七一五汪精卫在武汉叛变后,七里坪的豪绅地主又一天天猖狂起来了。今天,在光天化日之下,李玺壁竟敢叫人公开地把我们张贴的标语撕了,对于这样的反革命行动,大家说,该怎么办?”
“要严厉惩办!”台下群众愤怒地喊叫起来。
戴树民看群众的情绪已经激发起来了,便向楚汉华示意,这些都是事先商量定了的。楚汉华立即发出命令:“敲锣,集合!”
本来操场上就来了不少人,一阵锣声响,到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成了人山人海。
七里坪沸腾起来了,人们高举着扁担、木棒、长矛、大刀、梭镖、鸟铳,跟在楚汉华的后面,像潮水一般拥向李玺壁家。
虽然早已有人给李玺壁报了信,但他却不慌不忙地坐在家里。这是他自己主动挑的事,就是要看看农会的人能有多大的胆量,有多大的能耐。他离开县城时,和韩耀光商定了一套联络的办法,一般情况下,派人送信,紧急情况下,以马代信,同农会一接触,第一匹快马进城,农会的人要斗他,第二匹快马进城,农村会要开他家的粮仓,第三匹快马进城,再有什么情况,第四匹快马进城。李玺壁已经让第一匹快马进城去了,撑腰的立刻可到,他害怕什么!
楚汉华、戴孟雄、许其朋、罗大虎一马当先,冲进了李家的大门,许其朋喊道:“李玺壁,出来!”
李玺壁在一张藤榻上躺着,他看到农会的人进来了,又看到那送信的第二匹快马飞也似的弹出去了,这边有人喊叫如同打雷,他那边装着听不见,跟没事儿一样,仍然躺在那儿不动。
楚汉华没听到回声,也没见人出来,他便进了屋,一看李玺壁正在藤榻上躺着,真是火上加油,他大声喝道:“李玺壁,叫你多少声,你怎么不应?”
“什么事啊,吵吵嚷嚷的。”李玺壁真能沉住气,慢条斯理地在说着话,还用小洋剪子在咯咯咯咯剪手指甲呢。他睨视一下楚汉华,皱了皱眉头。忽然,他坐起来,耍开了威风:“你们农会连个礼貌也不懂,进了商会会长的家,要客客气气的,大声喊叫什么!”
他想摆威风吓唬农会的人,时代变了,谁还怕他这一套。楚汉华那气派比他威风多了,单刀直入地问:“我问你,为什么要撕农会贴的标语?”
“撕什么标语?”李玺壁装腔作势,“笑话,我连门也没有出,撕什么标语……”
“带上来!”楚汉华一声命令,几个农会会员立即把狗腿子李孜山、张七胡子押上来,并把他撕碎的标语摔在地上。楚汉华指着人和标语,问:“这是你叫的吧!”
“噢——,这些标语嘛,应该撕的呀!”李玺壁这会儿已经站了起来,说:“是的,是的,我从城里一回来,在街上转了一趟,看到贴在墙上的标语都过时了,所以我就叫他们撕下来,换上新的,是我叫他们撕的,跟他们没有关系。”
“你有什么资格,难道你不知道这是破坏革命的行为吗?”楚汉华命令道:“把李玺壁捆起来,拉出去斗。”
“慢!”李玺壁手一摆,从桌子上拿起一张他事先准备好的报纸,指着上面说:“楚主住,你看看嘛,武汉总工会自动交枪解散纠察队,我看哪,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看,今年不比去年了,到处都在捕杀共产党员,武汉连童子军团的木棍都交了,你们还在这里贴这些标语干什么!你不识字,戴孟雄先生识字,叫他念给你听听。”
这个时候,李玺壁以为能吓住对方,把报纸往戴孟雄手中一扔,还瞪了一眼,那知戴孟雄的火气更大,他拿过报纸,扯拉扯拉几下撕得粉碎,然后往地上一抛,说:“李玺壁,你放老实点!”
“你想干什么?”李玺壁见一着不行,又抬出一着:“我刚从城里回来,韩县长叫我把七里坪好好管管,现在不准搞农会和工会,不准闹什么革命……”
说时迟,那时快,许其朋、罗大虎、张志荣几个人把李玺壁捆起来往门外推。
李玺壁见他多年豢养的打手,没有一个敢出来阻拦,听凭他让别人捆绑,心里很恼火。他被推出门外,一看黑压压的都是人,心里也有点紧张,心想,这帮种田佬惹不得,要是惹怒了他们,一人一棍就把我砸成肉糊子了,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
在那一片吵吵嚷嚷声中,他偷偷地看看手上的表,第一匹快马早该到城里了,即使第一匹马误了,第二匹也该到了,最多再等个把小时,韩县长就该带着人马来了。他打定主意,好汉不吃眼前亏,人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游乡就游乡,斗争就斗争,有什么可怕的。他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望城里方向一看,他们事先准备好的白龙快马,又向城里飞奔而去。他这会儿又闪出一个狠毒的念头:你们现在斗争我,看我怎么来报复你们吧,看你们怎么向我赔罪吧。到那个时候,我要比你们厉害几十倍、几百倍、几千倍、几万倍……
说来也怪,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李玺壁竟然想入非非,想着想着,他竟然进入了幻境,只觉得风烟滚滚的远处,飘来一支队伍,在队伍前面的是他家三匹快马,白龙马背上骑着韩耀光,枣红马背上骑着韩守业,赤兔马背上骑着崔彪,到了七里坪,他们命令队伍把农会的人都包围起来,然后架起机枪扫,顿时,尸骨堆山、血流成河。他们把楚汉华、戴孟雄几个人抓起来,问他如何处置,他立刻命令:一个砍头,一个绞死,一个下油锅炸……
“敲锣,喊!”许其朋一声吼,把李玺壁惊醒过来,他心里的狠还没有发完呢,一看自家还在被人揪斗哩。他真想刚才那梦幻情景真的赶快到来,他相信是会到来的。现在,许其朋叫他敲锣,叫他喊,他懵懵懂懂地不知是怎么回事。
“敲锣,喊!”许其朋催道。
李玺壁没法,接过锣,问:“喊什么?”
戴孟雄眼睛一瞪,说:“喊你是反革命,喊你破坏革命,喊你罪大恶极。”
他心里很不愿意,但他还是拿起锣锤,咣!咣!咣!连着敲了三下,然后,边走边喊:“我是反革命,我破坏革命,我罪大恶极……”
在后面跟着很长很长的人流,热气腾腾,大家兴高采烈,就像一条长长的火龙。这次火龙似的人流,比前几次长,比前几次人数多,比前几次更热烈,后来人们才知道,就是这次人流为起点,一次比一次大,到处变成了人流,几年之后,发展、壮大成十万之众的红四方面军,建立了鄂豫皖革命根据地……
这是多少天来最大的一次游行斗争,游斗的时间最长,游的地方最多,凡是有人家的地方,凡是能走人的地方,都游遍了。
李玺壁被人们押着游斗,但他总要偷眼望着城里的方向,心里在暗暗呼喊着:“韩家父子,你们怎么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