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个晚上,沸腾了的七里坪,却安静不下来,龙潭寺斗争的胜利,使每个人都激动不已。
楚汉华、许其朋、罗大虎住在农会办公室里。楚汉华的床铺临近窗户,由于睡不着觉,他就仰起头,默默地凝视着窗外缀满繁星的夜空。
天空中那数不尽的星斗,它们尽着自己的力量,把点点滴滴的光芒交织在一起,不像阳光那么刺眼,也不像月光那么清澈,明亮的星星多么纯洁,楚汉华自幼就听人说过,地上有多少人,天上有多少星。一到夜里,人的心就到天上成了星星。他望着那些星星出神,心想:天上那么多星星,那一颗是我的呢?
他在寻找哪颗星星是自己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一颗明亮的可爱的小星星。他朝天空中看来看去,过去有个看风水的阴阳先生,曾经给他详细说过,天上的星星分成二十八宿:东方苍龙七宿是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是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是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鸟七宿是井、鬼、柳、星、张、翼、轸。他按照阴阳先生教给他的办法,把星星都找到了。但是他自己那颗小星星在哪里呢?他却找不到。这时,他看到北斗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两颗最大的星星在上面闪耀着亮光。在大星星的下面,有小星星在闪着亮光,他心里想,我这颗小星星应该在北斗星座的下面……
他就是这样的看着天空,星星和往常一样,但,他却不是往常的他,他觉得一切都变了。
忽然,一个的低微的剥喙的声音,把他惊悸了!他一看,有一个人站在门口,赶紧喝问道:“谁?”
“是我。”一个穿大褂的人,从门口向窗户边走来,说话的声音有些颤动:“主任,还没有睡?”
窗户本来就是开着的,楚汉华看清楚了,也听出来了,来的是小地主陆知明,楚汉华挺纳闷,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便问:“有事?”
“有点事。”陆知明左右看看,他害怕有人,说话的声音很低,“主任,能不能进屋说。”
来人左一声主任,右一声主任,楚汉华听着感到很别扭,有心想教训他几句,但也有点不大好意思,便说:“那你就进屋说吧!”
他翻身坐起来,点亮了灯。许其朋、罗大虎也跟着起来了。其实他们两个也没有睡着,大虎赶紧去开了门。
陆知明生怕不让他进门似的地挤进屋来,一看屋里有三个人,都是农会的,便扑通往地上一跪,连磕三个响头,说:
“楚主任、许委员、罗老弟,我们都是本乡本土的人,我是地主,不错,但我不是土豪,我不劣,你们能不能饶了我,不要让我戴高帽子游乡。”
“你劣不劣,得由农会说了算。”许其朋瞪着眼,说:“你起来说话,以后不准这个样子。”
“是,是!”陆知明赶紧站起来。
对于陆知明这个人,楚汉华是一清二楚的。七里坪有一只虎三只狼九条狗十八条泥鳅的说法,这是把所有的富户都算进来了。对于这些人家,他扳着指头不知掂量过多少遍,他觉得一只虎三只狼罪大恶极,非打倒不可,但在打法上也要有区别。对于九条狗十八条泥鳅,不能跟虎狼一样对待,有的虽说被叫做狗或泥鳅的,也没有什么罪恶,自己家里的人也照样下地劳动,如果一概打倒,就不得人心了。再说谁家没有三朋四友的,弄错了一家,许多人家就会对我们不满。他对陆知明也掂量过,算一条泥鳅,是继承他父亲那一辈子家业的小地主,他父亲死后,到他手里已经败落了。
陆志明这个人胆子比较小,遇事总要往后退缩,龙潭寺的当家和尚被游乡斗争,他看到了,又听到口号要打倒土豪劣绅,他沉不住气了,晚上睡不着,他才来找农会。这会儿,楚汉华看到他那个惊怕的样子,觉得也应该先稳定稳定小地主的情绪,便说:
“可以说你不劣,但你是小地主。从今以后,不准你再剥削穷苦人。”
“行,行”陆知明说:“你们叫我怎么做,我就坚决怎么做。”
“你回吧!”楚汉华说:“一切听我们农会的。”
陆知明又点头又鞠躬,满意地走了。
等他走后,许其朋兴奋得很,说:“闹革命这样的闹法,心里也真痛快,将来等我们做大堂的时候,也好好威风威风。”
“专门对付那些有钱人。”罗大虎也帮腔说。
楚汉华没有吭声,他也很高兴,但他总觉得事情不会就这么简单,革命要是这样容易,祖辈们早就革命成功了。但你叫他细说,他也说不清楚其中的道理。也许是因为他当上了农会主任的关系,他总觉得肩上有副挑不动的担子,他说:“我的心里总是在想着韩耀光。”
“他吓得不敢回来了。”许其朋说。
他们这里说话,忽然又听到有人走路的脚步声,正向这边走来,他们只好停止了说话。等那人走过来,他们才看清楚,是地主汪德寿。
来者不善!
汪德寿,是三只狼中的最恶的狼,诡计多端,心肠狠毒得很。他专门欺侮穷人,巴结、溜舔韩耀光。这会儿,他多远地又作揖,又鞠躬,点头哈腰:
“楚主任、许委员,哎呀,这么晚你们还忙着哪!如今农会办事情也真辛苦。”
你也有低三下四的今天,楚汉华心里这样想着。在灯光下,他向恶狼看去,只见咧着有胡楂的嘴巴,露出白晃晃的牙齿,眯着右眼上有一片疤痕的眼睛。这是两只多么阴险的眼睛啊!这两只眼睛狡猾地盯着屋里的三个人,来回地打量着,表情中藏着一种讥讽的神色,一种奸诈的阴影。楚汉华心里不觉一惊,问:“有事吗?”
“有事,想找你主任说说。”汪德寿用眼睛迅速地往屋里人的脸上扫描了一下。
“有事就说吧。”楚汉华说:“我们三个人都是农会的。”
“那好,那好。”汪德寿点点头,然后皱皱眉头,说:“主任,我家虽然有那么点田地,算不上是地主吧,就是算上地主,我从来不敢做坏事,也不劣啊!”
恶狼的鬼算盘,楚汉华早就料到,他心想,你汪德寿不算地主,这七里坪也就没有几家地主了,你不劣,这天底下也就没有几个劣的了。想到这里,他真恨不得一拳狠狠地打过去,然后再立即拉出去游乡斗争,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却是很冷静地说:“你算不算地主,你劣不劣,得由农会说了算。”
“对的,对的。”汪德寿眼睛骨碌碌地直转,嘴巴甜言蜜语地说:“所以,我特地找你主任,只要你一句话就行了。你楚主任是好说话的。帮人一把,胜造七级浮屠,推人一把,前面又多了一堵墙。”
“是吗?”楚汉华没料到这只恶狼竟然用恫吓的口气,心里更是愤恨得不行,他说:“明天开大会,让大家做决定。”
“好来,好来!”汪德寿的眼睛又凶又怯,他看到了农会斗争了龙潭寺的和尚,想到了可能很快要轮到自己的头上,心里也有点惊慌,他听汪德琨说楚汉华批准不斗争陆知明,就赶紧来了,想用央求、拉拢、贿赂的办法,逃脱自己被游斗的命运,可是一探听,楚汉华的口气坚决得很,他的两只像鬼火似的眼睛,向屋里的三个人瞪了一下,恶狠狠地说:“我明天坐在家里等着。”
等汪德寿走后,许其朋说:“哎呀,刚才我真担心。”
楚汉华一惊,问:“你担心什么?”
“担心你批准不斗他。”许其朋说:“他可是劣透了。”
“我有脑壳。”楚汉华笑笑:“我心里有数。”
在七里坪,农民第一恨是韩耀光,第二恨是汪德寿了,一提起他,人们无不切齿痛恨。这个家伙重租苛利盘剥农民,无恶不作,楚汉华想,斗争汪德寿应该比斗争龙潭寺和尚更威风些,声势更大些,于是,他对罗大虎说:
“大虎,辛苦一下,到农会会员家去通知一下,明天斗争汪德寿,要多动员一些人参加,我去跟郭志浩、戴树民、曹如海他们再商量商量,斗争袁海光的计划推迟一下。”
“我也去通知。”许其朋说。
楚汉华想想也是,于是,他们便把农会办公室的门一锁,三个人分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