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守业当了县长,可把韩耀光美坏了。
他心想,自古以来,儿子得听老子的。我韩耀光是一县之长的亲老子,今后还不是我说了算,一伸手就能遮天了。所以他急着要回家。在离开武汉的时候,他非要夏梦石派汽车把他送回黄麻。
二十年代的中国,天上难得见到飞机,地上难得见到汽车,只有大城市里的外国佬、达官、富豪、资本家,才能坐上汽车。韩耀光非要坐汽车,为的是耍耍威风。
当然,这位夏老虎更懂得威风的价值。
一县之长,没有威风,镇不住全县的黎民百姓。
韩老虎要是没有威风,泥腿子就要造反了,有多大的威风,就办多大的事。夏梦石觉得让韩家父子在黄麻抖抖威风也值得。
黄麻县在县志上写得很清楚,地处群山,不通舟楫,万山复岭,鸟道崎岖,怎么走汽车呢?可韩老虎就要这个排场,就要这个威风。
汽车开出武汉市,韩耀光、韩守业、夏露娟坐在车内,车门外前面站两个兵、后面站三个兵。好排场,好威风啊!
汽车在那牛车道上行驶,尘土飞扬,颠簸得很厉害。韩耀光没坐过汽车,头晕得要吐,脸色惨白。尽管这样,他仍然觉得很得意。他还让汽车绕道经过孝感、黄陂、高桥,然后才到了县城。路上走了四、五天。因为打着夏梦石牌子,到哪都是好招待。他费了好多天,绕了好多路,吃了好多辛苦,就是为了在鄂东北这一带虚张声势,扩大影响。
他们威风地到了黄麻城,韩耀光又叫汽车去七里坪,把卢英婉和崔彪接到城里来。
这样,他们开始了频繁的活动了。
县太爷新到任,今天这里请,明天那里请,东家摆宴,西家办席,韩家人全是坐着汽车去,坐着汽车回。街道上只要能走下汽车,肯定就压着汽车轮的印子。
韩家父子在黄麻城里兜够了威风,他们还想到七里坪再去兜兜威风。
韩耀光在城里有一套很大的住宅,每天又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可是,他心里急得要死。他怎么不着急呢?七里坪农民协会在镇上搞得热火朝天,他能不着急吗!
这会儿,他踏着拖鞋,抱着水烟袋,来回地踱着,水烟袋里的水呼噜地响,青烟从鼻孔里钻出来,打了一个翻滚,便轻轻地向空中飞散,一个烟圈还没有散去,又一个烟圈跟上来。
他这样踱着,很深的夜,静得有点怕人,连卖夜宵的小贩的叫卖声也停止了。房间里只有藤榻旁点着一盏罩子灯,在藤榻上躺着卢英婉。
他踱了一会儿,抬眼望着新娶的三姨太,见她懒洋洋地躺在那儿,心里更加烦了。在这样的时候,你这个当三姨太的,怎么一点也不操心呢,他朝女人瞪了一眼,用脚狠命地在地上跺了几下。
卢英婉心里也烦得很,白天她要跟着他们这家走到那家,她谁也不认得,可她总要陪着笑脸跟人家说话,一到了晚上,老头子就忙了,她连个安稳觉也睡不成。这会儿老头子跺脚,他明白是朝她来的,便说:
“也不值得这么担心受怕的。有儿子当县长,顶着黄麻的天,几个泥腿子能把天闹翻了!”
“妈的狗屁呃,你懂得什么!一泡溏鸡屎,能坏一缸酱,一个楚汉华能搞乱七里坪。”韩耀光说:“可怕的不是那几个学生,而是那些泥腿子。”
其实,韩耀光并不真正了解卢英婉,她长得如花似玉,但她并不是靠色相过日子,她是一位很能干的女人,能说善书,遇事很有主意,要不她怎么能在上海那些达官贵人中间走来走去呢!韩耀光只是当着美人把她娶过来,自家生气常常要在她身上出,自家高起兴来,就在她身上发泄兽欲。常常几个小时地折腾她,弄得她常常精疲力竭。这会儿,她不理他,他无奈,又在屋里来回地兜圈子,兜了三五个圈子后,放下水烟袋,走到滕榻旁边躺下。眼睛向天花板出了一会神,脑子里好像塞着一把乱麻,怎么也想不出个解脱的办法。卢英婉拿起烟枪,替他做上一口火,然后递给他,说:“崔彪回来说,七里坪农会斗争了龙潭寺的和尚以后,镇上看起来热火朝天,可是什么事也不见做。”
“为什么?”韩耀光脑门一皱。
“我哪知道。”卢英婉说:“我看你也不要操那么多心了,镇上有那么多家地主,农会想斗谁就斗去呗,把他们全斗垮了才好呢,省得你们平时争来斗去,大鱼吃小鱼。”
这会儿,他听了,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受,是同意,还是反对,神经好像全麻木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接过烟枪,使劲地抽烟,但是,一口烟还没有抽完,他的心思又像火一样地燃烧起来了,他又翻身从滕榻上立起来,仍旧不安地在房中兜着那焦灼的圈子,又兜了好大一会儿,他问:
“崔彪天天回镇上看看吗?”
“你把我们接到城里来。”卢英婉说:“我看他可辛苦啦,没早没晚的回镇上去。”
“今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晚饭前。”
“混账东西。”韩耀光心里的火又上来了:“他怎么不来见我!”
“大概没事吧!”
“不行,有事没事,得来说一声,要不,我不放心。”韩耀光又凶狠起来:“叫他来,我要亲自问问。”
“他早睡了,明天再说吧。”她挑逗地瞟了他一下:“这么晚我们也该睡呀!”
“去叫他,睡了就把他从床上拖起来。”他坚持说。
“哎呀,真困死我啦。”她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下懒腰,嘟囔着:“真讨厌,丁点大的事都放不下,等天亮了,天也塌不下来。”
“你快去吧!”他直挥手。
她只穿了紧身衣服,因为天热,又是夜里,她懒得穿衣服,只拿了一件大褂披在身上出门去了。
她到厢房里去叫崔彪。这崔彪也还没有睡,他在盘算着另一码子的心事。见卢英婉来叫他,便赶紧跑到韩耀光的房间里来,问:“老爷,有事?”
韩耀光本想发火,但他还是憋住了,抬起眼皮问:“镇上有什么事?”
“跟昨天一样,大街小巷到处贴着红绿标语。”
“你见到那个人没有?”韩耀光问。
“见到了。”崔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他给你写的情报。”
“念!”韩耀光说。
他念了,念的像一笔豆腐账。
“他妈的狗屁呃。”韩耀光发狠道:“他是个滑头鬼。这么个豆腐账也算情报,你还当着宝贝拿回来。”
“这是你亲自给人家规定的。”崔彪说:“你当着人家的面,说农会做什么就写什么。”
“糊涂。”韩耀光眼睛瞪得很大,“我是那么说的,可是他应该告诉我别人不知道的事,这些豆腐账谁不知道。”
崔彪的脑壳晃了晃,然后把嘴巴凑近到韩耀光的耳根:
“告诉你吧,韩家的一片树叶子、一根针,农会也没动。”
韩耀光点点头,微笑着,问:“你说这是为什么?”
“那还不是因为有他。”崔彪向韩守业住的房子里指指。
“你说守业?”
“他是县长,又是夏司令的女婿,哪个泥腿子敢碰!”
“有道理,有道理。”韩耀光停了一下,又若有所思地问:“汪德寿有没有去商光?”
“我问他。”崔彪说:“他说一两天就去。”
“他是个大滑头鬼。”韩耀光说:“明天去催他,叫他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