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幕的夜空淅淅沥沥飘起小雨,一忽便急了起来。我心不在焉的为宇儿缝制过冬棉衣。抬头看了被雨水打湿的窗纱,我突然心生惶恐。天这般晚了,又下着雨,宇儿为何还不回来?是张哥留了他晚饭么?还是他路上遇了……我不安的望着窗外似线的雨丝,不敢再想。
吉叔撑了伞匆匆进门。顾不得抹去脸上雨水,他担忧的看看我道:“张老哥说,孙少爷好像是要回家等姑……姑爷,所以与他家小地瓜不过了一个时辰便心急的走了……”
手指间猛然传来一阵刺痛。我望了指尖一滴鲜红好像血花盛开于未完成的小棉衣,泪,终于忍不住扑簌坠落。我慌乱的站起身,拿了谢大哥送的琉璃明瓦灯,拼命推开百般劝阻的吉叔,发疯似的冲进雨中。
急乱的雨无数次浇透我单薄的衣衫,我却没有一丝反应。我一步一滑的在田间塘边寻找着宇儿幼小的身影。身后传来随儿与吉叔焦急的呼唤,我却似乎听不见也看不到。我满心满眼的只要寻到我的宇儿。
深密的芦苇丛传来如雷的蛙鸣。我下意识后退,却被脚下碎石绊住。我身子一倾,竟就趔趄着栽了下去。
我不能倒下!宇儿现在一定恐慌的等了我去接他,我不能丢下他!
我挣扎着欲爬起身,奈何脚踝处仿佛撕裂了般疼痛难忍。我惨叫一声,再次匍匐泥泞。
吉叔寻着声跌跌撞撞奔到我身前,用力的将我背起往家中走去。失魂落魄的回到家,吉婶正泪眼婆娑的抚mo着小棉衣喃喃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我心力交瘁的斜倚床榻,眼前交错重迭了小家伙欢快顽皮的身影。反反复复呼唤着他,我渐渐的泣不成声。辗转一夜,我却了无睡意。只呆滞的盯了昏蒙的天空,看着它慢慢发灰转亮,直至变了透彻,湛蓝。
“小姐!孙少爷,孙少爷回来了。”蓦的,随儿急促的敲门声惊动了我。我情不自禁起身,不顾了脚踝那钻心的剧痛,急切的将门推开。
门外,一身泥泞的宇儿倚着随儿,黑亮的大眼睛中闪烁了点点快乐与自豪。
“娘!”他甜丝丝的唤了一声,张开小手猛地扎进我怀里。
见他安然无恙,我心头沉甸甸的大石终于落了地。然而瞬间,一股无名怒火便腾升起我的心头。我未曾理睬欲言又止的随儿,只气冲冲拉了小家伙“砰”的关上了房门。看着房门在身后关紧,小家伙立刻惊惶的抵了门不肯再挪一步。
我心头火起,随手取下门上蝇帚“啪”的打在他身上。小家伙嘴一瘪,一汪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你昨晚去了何处?为何不回家!”我怒声斥问。
小家伙哽咽着张张嘴,却又摇摇头:“宇儿在小地瓜家玩耍,张伯见下了雨便留我在他家睡……”他越说声越小,竟不敢看我的眼睛,只垂了头望着脚尖道:“宇儿下次再不这样了……”
“还要说谎!”
听着他怯怯的自圆其说,我不由气结。我拽过他,一把褪了那不知怎的被撕破的小裤子,扬起蝇帚重重的抽上他柔嫩的小屁股。
“呜!”小家伙登时疼得落了泪。他慌乱的用手捂挡着呜咽道:“宇儿错了,宇儿错了。”
他软软的哭声令我不自禁的心疼。我顿住蝇帚追问道:“你哪里错了?”
“宇儿不该,不该……”小家伙嗫嚅半晌,忽然咬了薄薄的小嘴唇坚定的说道:“宇儿不该在别人家过夜,让娘担心……”
见他分明疼得轻颤了小身子却仍不肯说实话,不由气得我浑身发抖。一咬牙根,我发狠似的再度挥下茁实的蝇帚。
密如雨点的蝇帚一记接了一记,小家伙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屋外的随儿急的连连跺脚,她用力拍着门喊道:“小姐,孙少爷年幼,禁不得这般重责。小姐再打下去,会伤了他。小姐,你不是说过,孙少爷是你的一切么?”
随儿的话仿佛醍醐灌顶,我骤然醒转了心神。看着一道道红肿檩印隆起在小家伙嫩白的肌肤,我心头一软,丢了蝇帚跌坐在床边。
汗泪淋淋的小家伙揉着疼痛的屁股兀自啼哭,却又不时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偷看我,似乎盼着我像往日那般哄他。我只作不见,安然的捧起床头的【淮南子】,直到他扭着小身子一步一步的蹭了过来……
一阵杂乱的脚步忽自门外响起,随即只听随儿惊惧的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擅闯民宅,你们可还有王法么!”
我担心随儿,慌忙起身去看,不料却被惶恐的小家伙抱紧了抽泣道:“宇儿再不说谎了。宇儿会乖乖的听话。娘,别不要宇儿……”
他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我的衣襟,我的心仿佛火灼了一般生疼。宇儿,娘吓着你了是么?对不起,娘只是太担心太害怕失去你啊。我轻声哄慰着小家伙,亲吻他湿漉漉的脸蛋。泪,却不知不觉倾泻而下。
“是你?!”门外再度响起随儿的喝问:“你要做什么!小姐决不会见你!你走!”
随儿那充满了仇恨与厌恶的声音令我没来由的心慌意乱。是谁?我不会见谁?我迟疑的将手搭上门闩,立刻又好似被蛇咬了般迅速撤回。
莫名的恐慌,无故的胆怯。我这是怎么了?
“筠儿一日不见我,我等她一日;一年不见,我等她一年;若她永不再见,我便等她今生来世!”
声音依旧那般低沉,仿佛无形的蛊毒魅惑了芸芸众生。
剎那,彻骨断肠的痛、恨好似尖刀狠狠剜上我的心。
是他!竟然是那个曾经发誓与我偕老白头、生死相依的他!
我曾似作茧自缚的蚕,将自己彻底掩埋;也曾似短暂美丽的烛蜡,枯了泪,死了心。我以为我已挣脱枷锁,远离可怕的梦靥。原来,不过反反复复穿行着同一条路。
是上苍见不得我幸福么?又或是觉得我太过幸福?人说,上苍有心,它以小小一根红线牵引着一对又一对的佳偶携手世间。当真如此?我晒笑。它若有心,为何又将我重新推入那无边的噩梦?
我正游离,忽又听那人在外道:“宇儿,你在么?你不是希望姬叔叔送你一只小鸟么?姬叔叔为你带来了。”
听见他的声音,小家伙那弥漫了水雾的大眼睛顿时燃亮起来。他顾不得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几步奔上前拉开门,一头钻进玉立门外,身形俊挺的人那健硕的臂弯里。
“宇儿!”
如水的温柔漾起在那人深邃威严的眸中。仿佛寻回了久远的珍藏,他紧搂了宇儿,硬硬的短须反复蹭磨着小家伙粉嫩的脸蛋一刻不停。小家伙一面躲闪一面咯咯的笑着:“痒!不要扎宇儿。姬叔叔坏。”
“宇儿昨夜睡得可好?叔叔早间寻人来帮忙,留了宇儿一人在山洞,宇儿可曾害怕?有没有生叔叔的气?”他一迭声的询问,又上下左右仔细看过宇儿每一处肌肤,唯恐他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宇儿不生叔叔的气,宇儿知道叔叔是去寻朋友。”小家伙双手环抱了那人脖颈,稚气的摇摇头:“宇儿不害怕。娘说,男子汉要勇敢……”小家伙忽然顿住,眼内滚动了泪花。他怯怯的看看门边的我,紧贴了那人委屈的抽噎道:“叔叔,宇儿惹娘生气了……”
那人炯炯的目光中浮掠过一抹深切的痛楚。他抬眼看了漠然站立的我,忽然仿佛任性的顽童无视了我的存在,抱着宇儿一脚便迈进了屋。坐在床边,他环视四周又看看丢弃一旁的蝇帚,抬手擦去小家伙的眼泪道:“宇儿不曾告诉娘,昨夜是你救了叔叔并陪叔叔过了一夜?”
昨夜宇儿竟是与他一起?我不由自主瞥了他一眼。在他右肩处赫然侵染了斑斑血迹,而用来包扎他伤口的软布正是小家伙那撕破的裤布。我愕然,果真是宇儿救了他么?想起今日小家伙不同寻常的倔强以及他对那人的亲昵与不舍,我顿若被冷水当头浇下。莫非……他们父子已然相认?我冷不丁颤抖。他此来何意?是要生生夺走我的宇儿么?不!宇儿是我的生命,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夺走他!我挺起坚硬的脊背,仿佛那上面布满了尖利的刺针。
“叔叔不是说,有坏人要害你,所以不让宇儿告诉别人见过叔叔么?娘说过,男子汉要守信义,重道义。”
隐约的,我看见那人俊挺的身躯微微一颤。呵,一个无情的人亦怕听见“信、义”么?他曾那般狠心的欲置我母子于死地。现在这重若泰岳的“信义”由幼小的宇儿说出,岂不正是对他最大的报复?我冷笑着看了他痛惜的轻揉宇儿肿硬的小屁股道:“宇儿要记住,娘并非‘别人’,她是这世上最疼爱你的人。无论日后你做任何事,都不可再对娘说谎。否则叔叔也会生宇儿的气。”话到此,他又宠溺的轻点了小家伙红红的鼻头道:“还疼么?责罚了宇儿,娘也一样心痛。宇儿万不可怨恨娘,知道么?”
“宇儿知道错了。宇儿听叔叔的话。”小家伙乖巧的蹭蹭那人刚毅的脸庞撒娇道:“还疼。叔叔再揉揉好不好?”
“呵呵,宇儿小赖皮。”
“宇儿不是小赖皮。叔叔讨厌。”
“好,好。叔叔不对,叔叔委屈了宇儿。叔叔可以再应允宇儿一件事,以罚叔叔让宇儿生了气可好?”
“什么都可以?宇儿还没有想到,想到了再告诉叔叔好么?”
“只要宇儿提出来,无论何时、何地,叔叔绝不食言。”
“叔叔不许骗人。咱们拉钩钩。”
“好。叔叔便与宇儿拉钩。”
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可聚天伦之乐。时光交迭,我真真切切融入了这温馨甜蜜的美梦,兜兜转转不愿再醒。
许久,耳畔传来那人悔恨的恳求:“筠儿,随朕回宫可好?往日,薄情负心的姬远峰愧对你一片痴情,今夕面对万里江山,姬远峰要昭告天下臣民。你,柳筠,将是朕唯一的文德成穆贤贵妃!
原来,这便是他所谓的补偿。他以为这样便可令我忘记他所欠下的债么?他坐拥江山万里,掌控苍生万物生死命脉,如今又如法炮制的想将我重困牢笼,做那提线的玩偶。真真可笑之极。
“皇上德沛苍生,隆恩宏广,民女实感诚惶诚恐。”我嘲讽的看了他淡声道:“只是,民女不过区区一条贱命,倘若舔颜承此洪恩,或将五雷轰顶;或将永世不得超生;更或将损伤皇上万世贤德之名。还请皇上收回成命。民女谢皇上隆恩。”
“筠儿!”猝不及防的,他搂紧我,眼中承载的哀伤痛悔犹若一潭幽深湖水狠狠刺入我的骨髓:“朕早已为当年错事付了一生代价,朕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是,如今宇儿不过稚龄,朕委实不忍见他有家不能回,有父不得见。筠儿,宇儿是你的一切,亦是朕心中至宝。为了宇儿……”他深吸口气,突然的弯了他睥睨万物的昂藏身躯:“筠儿,朕求你!”
我惊骇,手脚一片冰凉。他为了宇儿,竟然这般屈尊纡贵的求我!他……我慌乱无措的任由他狂热的气息划过我的脸我的唇。时间,仿佛失了控制的急速倒退,静止于六年前的洞庭一夜……
凄楚一笑,是宿命吧!我争过了朝夕,却终是无法逃离那一道桎梏了我半生的千钧圣旨:
岳州知州柳问道之女柳筠,性,娴静淑敏,德善仁慧。居于舍,常以慰朕怀,深得朕心。特晋封成穆贵妃……
成穆贵妃!这璀璨浮华的无上荣宠足可光耀前世今生,延绵久长。只是,镜已残破,心亦百孔。便是凭了他费尽心思百般黏合,亦不过如点点秋心,随了秋风渐渐的逝散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