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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非梦似梦 一 凤求凰(上)

“娘娘!”

恍惚的,是随儿的声音。要离开了么?一抹飘忽的笑容浮掠唇边。我该去拜别爹娘,在我的魂灵化了烟尘逝散前告诉他们,他们的筠儿会是这世上最美最幸福的新娘。

“娘娘?娘娘!”

随儿急切的声音忽然清晰起来。我心弦一震,顿自迷蒙中惊醒。窗外,天水一色的小池中,娉婷的芙蓉依旧娇美的随风摇曳。低头捡了掉落地上的书卷,轻拭去眼角残泪。我,原是梦魇了。

梦亦或非梦?

白云苍狗的流转变幻早已令我无心去解,无力分辨。

长长吐了口气,竟是第七年了。

七年前的那夜,阵阵腹痛揪扯了昏厥的我自从噩梦中逃脱。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幽静的茅舍。我憔悴的躺在床榻,眼看了随儿与府中的管家夫妇吉叔、吉婶忙碌的穿梭于房内房外,意识一时混沌。我竟没死么?这是哪里?爹娘又在何方?还有我的宇儿,他也无恙么?

我下意识轻抚上我的腹部。撕心裂肺的疼痛再度袭来,我忍不住呻吟出口。宇儿,是你急着出来见娘么?对不起,宇儿,娘曾发誓会给你一个温暖的家,但娘做不到。宇儿,你怪娘么?宇儿,宇儿

我呼唤着宇儿,试图以此减轻令我肝肠寸断的疼痛,却是无用。我紧抓了身下褥垫痛苦挣扎着,大汗淋淋的随了吉婶的声音竭力释放着我全身心的爱

“呜哇!呜哇!”

昏迷中,一声声清脆娇嫩的婴啼穿透我的耳膜,震荡了我的心。

缓缓睁开双眼,窗外,一颗仿若晶石的小星蓦然升起在泛了鱼肚白的天边。耳畔盘旋着那曾令我几度梦萦的话语:“我们的孩子一定会似璀璨星辰耀亮无垠浩宇。”

我筋疲力尽的望着襁褓中一团粉红色的小肉球,没来由的,便就潸然泪下。宇儿,他终究一如那璀璨小星将我即将熄灭的生命重新点燃。从此,我便只为他而笑,为他而活。

随儿陪着我们母子与吉叔夫妇在“武陵源”住了下来。这是一处远离尘嚣的村落,四面环山,水清天碧。似这等幽静的世外桃源正是我所喜的。唯一令我不解的,是何人将我母子护送至此。我也曾追问过吉叔夫妇,却终是一无所获。之后,随了宇儿的日渐长成,我便也无暇追寻答案。

宇儿一岁了。我依了习俗为他举行抓周仪式。看着他撅着肥硕的小屁股,踉踉跄跄爬行在算盘、书简、枪剑、串铃中拨拨珠子,摇摇铃铛,我眼中溢满了只属于母亲的熠熠神光。

小家伙顺着床沿爬了一周,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书简与枪剑当中。他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逡巡了好一会儿,忽然举起肥嘟嘟的小手紧紧抓住了木枪。他好奇的盯着木枪上的红缨,咯咯乐着像模象样耍玩了起来。

“小姐,孙少爷这是要领兵疆场,扬威天下啊。”

吉叔夸赞的话语令我不由得一阵心悸。领兵疆场?不,我的宇儿决不会似那寡情人一般的狠心残忍。宇儿,不要像他,不要选枪。我默默的祈祷着。小家伙似乎有些困倦,他抬了小手去揉眼睛,却忘了还握着枪。木枪掉落在床,我的心亦同时落了地。咕哝了小嘴,小家伙再不管木枪,只定定地望了另旁的书,又看看我,咿咿呀呀说着只有他明白的话。我鼓励似的点点头,示意他去拿书。小家伙仿佛懂得我的意思,他蹒跚着爬到书前,伸手推推它,接着又咿呀的翻了个身,笨拙的坐倒在我身边,一边吮吸着手指一边指点著书中犹如点墨的文字“抑扬顿挫”的摇晃了小脑袋。

“恭喜小姐,孙少爷定可金榜高中,拜相封侯。”吉婶喜滋滋的恭维着我。

我暗自一叹。爹爹在知州任上的辛苦劳累我是知道的,我并不希望宇儿日后也如外公那般为着功名利禄深陷官场的尔虞我诈不得自拔。其实做那平庸之辈又何尝不好?世间一切风霜于他无干,与他无忧,实可谓幸哉。

小家伙正玩得高兴,那双黑亮的眼睛忽又转向书桌上一只展翅欲飞的木制小鸟。我的心,倏而一沉。早间我分明已将这刺心的东西丢弃,是吉婶拾了回来留作宇儿的玩具么?我看了它,淡漠一笑。心死了,还留着它做什么?我走上前,随手便要丢出去,宇儿却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我慌忙回到床边,一时也忘了放下小鸟。我抱起小家伙轻声哄逗着,却见他一伸手抓过那只小鸟,冲着我手舞足蹈起来。

我怔然。莫非这便是所谓的血缘天性么?这小鸟是那人于一次争执后为讨我欢心而送。记得那时我爱若至宝。而今却满心的怨恨一时充斥了我伤痕累累的心头。我一把从小家伙手中拿下那木刻,厌恶的狠狠抛向窗外。

小家伙眼看心爱的玩具被丢弃,登时挥舞了小手,在我怀中蹬踹着想要挣脱下地,挣脱不得他便扯了嗓子放声号哭。哄了许久仍不见小家伙有停止的迹象,我又急又气,正不知如何是好,吉婶走来抱起小家伙笑道:“小姐,孙少爷怕是闹觉了。带了他去晒晒阳光便无碍了。”

她抱着小家伙转身出了屋。只一会儿,我便又听见小家伙咯咯的欢笑声,间或传来吉婶慈爱的声音:“小鸟飞”

听着小家伙口齿不清的学着:“鸟……飞……”;“娘……”;“爹……爹……爹爹……爹爹……”我无法控制的悲从中来。宇儿,你想爹爹是么?对不起,怕是娘一生也无法为你办到

秋去冬来。花谢花开。

斗转星移间便至了去岁的初秋。六年恬淡的生活,我早已习惯了武陵源的一切。播种时节,我会学着吉婶盘了发髻与村民们将一粒粒种子均匀播撒进松软的土壤;收割时节,我会去田耕菜畦与吉叔一同劳作。只是他从不让我沾染半分泥土。我无奈的看着他佝偻着身子在田间挥汗如雨,忽就想念起辞官卸任的爹爹。他与娘亲可还安好?若非怕了这风霜雨雪的尘世,我该一直陪伴他们身边才是。如今我只能对着夕阳默默洒泪。

身后传来脚步,随即便有一双脏兮兮的小手蒙上我的眼睛。不必看我亦知是宇儿那小顽皮,他总是喜欢这般与我玩耍。或是等得不耐了,小家伙松开手转到我面前噘了小嘴道:“宇儿没有做错事,娘干吗不理宇儿?”

“你没有出声,娘怎会知道?”我挪揄的轻拍他红扑扑的小脸蛋道:“今日你应当仍在谢伯伯处练功,为何回家来?你是不是又耍赖偷懒了?若是这原因,娘便要……”

“不是,不是。”小家伙扭股糖似的在我怀里蹭了道:“伯伯说明天是中秋。中秋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所以伯伯让宇儿回家。”

原来,竟又将中秋。我笑笑,谢大哥总是这般了解我的心思。认了他做义兄,当真是我六年中最幸福的一件事。

谢俊,一如他的名字,丰神如玉,俊朗洒脱。他一袭白衣,衬托了一只紫萧卓然笑傲于尘世间。初识谢俊,是因那负心人。他是他的金兰手足,亦是我与他一切恩爱恨怨的鉴证。

曾记得泊舟洞庭的那晚,他拥了我在怀半开玩笑道:“筠儿,你可知义兄为何不再与我同来?”

我一怔,方想起那段日子当真甚为少见谢大哥卓尔不群的潇洒身影。我亦问过他,却总被他巧妙的转开话题。

他见我愕然,便温柔的亲吻了我的耳垂道:“那是因为你。只要你在,义兄的眼神便会随了你走。你笑他亦笑,你愁他亦忧……筠儿,你竟不知道么?”

他轻柔的话语隐含了一抹冷遂,不由令我心头震惊。怎么会?我喜爱谢大哥,因为他像哥哥一样爱护我,他让我体会了被哥哥宠溺着的幸福。只是,我从未想过,谢大哥竟会对我存了那般心思。我的不知所措令那人在昏暗烛光下显得有些阴鹜的脸色骤然明朗。他紧搂了我,似乎生怕一放手我便从他眼前消失不见。

“我的傻筠儿,义兄即使有心,也断不会与你言明。你只需安心做我姬远峰的娇妻便好。”

的确,六年的悠悠岁月,谢大哥从未向我吐露半个字。他无怨无悔的照顾关心着我们母子。是他,保护了我来到这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是他,教导了呀呀学语的宇儿长成如今善良至真,懂事乖巧的小男子汉。我们母子欠谢大哥的实在太多。

我牵了宇儿的手踏着斜阳碎影往家中走,小家伙突然指着不远处一对赶了牛归家的父子轻声道:“娘,爹爹何时才能回来?宇儿想爹爹了。”

小家伙语气中的期盼令我莫名的涌起一团怒火。我甩开他的手斥道:“娘与你说过,永远不许问这件事。你怎的如此不听话!”

小家伙微微一瑟缩,眼中立刻滚动了亮晶晶的泪花。看着他委屈的小模样,我轻叹口气,蹲下身柔声道:“或许爹爹已在回家的路上。咱们回家等好么?”

小家伙含着泪开心的笑了。他一边欢快的哼着谢大哥教他的童谣,一边蹦跳着拉了我往家中奔去,仿佛一回去便能看见他日思夜盼的爹爹。

暮色中的武陵源,处处可见袅袅腾升的炊烟,家家可闻父母呼唤孩子的声音。我贪婪的欣赏着这里的一切。若有一日我远离尘世,这里将是我此生长眠之地。

“小姨,小姨。”走到家门前,宇儿忽然松了我的手奔向迎面而来的随儿道:“爹爹回来了么?”

随儿显然始料不及。她惊怔的看着有些苍白的我道:“小姐?孙少爷……”

“娘说,爹爹或许已经回来了。”小家伙完全不知我剎那间的愤怨,一个劲儿的晃着随儿道:“若是爹爹回来,加上吉爷爷吉奶奶,咱们一家人不就团圆了?小姨,爹爹到底有没有回来啊?”

“孙少爷,”眼看我摇摇欲坠似乎站立不稳,随儿慌忙扶了我,笑着对宇儿道:“孙少爷还夸耀自己会数数,连中秋是哪日都不知道。这若是让小地瓜他们听见,还不知会如何取笑呢。”

“我会数数。”宇儿被随儿的话一激,登时羞红了小脸。他一扬头道:“明天是中秋。宇儿是想爹爹才……哼,不同小姨说了,我去找小地瓜玩。”

看着他气呼呼跑远的小身影,随儿劝着我道:“小姐,孙少爷还小,你……”

我苦涩的笑笑。如今宇儿是我的全部,我又怎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我今生亏欠他的,不知来世可否一一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