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歌仰头凝眸望着门楣上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白府”,空洞的眼中晃过一线光芒,很快又消失了。两旁的石墩发出冷清的光泽,仿佛在嘲讽她的归来。半年前,自已从这里离去,那时的自己盛妆华冠,喜袍下的身躯因激动而颤抖,在震耳欲聋的炮竹声与万人嘱目中,出阁北嫁。那一时的气势,应是白水镇从未有过的荣耀,不过半年多而已,恍如隔世……
她抬腿上了石阶,一阶一阶,走到漆红门来,朱红如血的门,在早春的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茫,那如血的色泽如深海的巨涛涌动着自己死寂的心潮,就是这扇门哪,关闭着一个世界啊。十八岁的女子,走出这扇门时,已是迈入一片杀戮,她颤抖着抬手,缓缓的去触摸那扇门,却在指尖就要触及那鲜艳的红色时,仿佛被灼伤似的又缩了回来,门外是血雨腥风,门里呢?那个黑夜的偷听,也已然让她明白,那关闭着也同样是一个污秽的空间,也许是庆幸那夜的黑暗未让她被任何色彩中伤,今天她才敢又一次来到这里。
门,开了。
有个男子,微笑着看着她,说:“白小姐回来了?”她不认识这个人,也不想知道,只是冷冷的扫了他一眼,木然走了进去。
一切如旧,亭台楼阁,红花绿草,男人在身后好象说了什么,但是她没有听见,直直的走向正厅。一锦衣老者,双手后背,立在门口,笑意深深的迎着她。
他看着她,轻轻的说:“女儿,你回家了。”
声音温柔慈祥,甚至怆桑在耳,白如歌的心猛的抽痛一下,抬眼看他,这一张脸,刻在心里活在心里的脸!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所有的痛所有的恨所有的悲愤所有的委屈,就在那双目对视的一刹那如火山喷薄而出,将她燃烧,血液在胸膛翻腾,冲破喉咙,她直臂一指,对准了他,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瘦如薄纸的身子,飘然向后倒去。
她是被说话的声音唤醒的。
白云坐在床边,自言自语的讲着一个故事,一个十八年前的老故事:
师父无名无姓,隐居深山,膝下五徒,个个秉性聪慧,刻苦勤奋,长至青年,皆有所成,某日,师父将五徒唤于座前,令归尘世,各营生路,众徒尊师命,离深山,相互挥泪而别,各自游历江湖,娶妻生子,一晃数年,师父又召回众徒,问历练如何,也有官场平稳,也有飘逸无根,也有丹火相伴,也有从商经营,师父微笑不评对错,只道:“生有涯,功过自有人评,雄枭也罢,布衣也罢,不过数十载肉身,尔等好自为之。”又道:“从来为师只教尔掌法内功,未教剑法,只因为师与仙逝好友有盟誓,同创剑法,同传一人。好友已逝,为师遵誓,只传一人。如今为师知气数已尽,故将尔等唤来,一为见最后一面,二为将剑谱传于其中一人。”五徒皆知师父善使一手好剑法,却不相授,原来如此,个个心里乞盼师父将剑谱传于自己。师父把众徒打量片刻,目光落于一人,叹道:“江儿,你过来。”其中一人面相清秀憨厚,垂首上来,师父道:“云儿为人专断,侍骄而傲;初儿志在朝中,与剑道无缘;楼儿性情淡泊,不问世事;柏儿脾气古怪,急燥难安;唯有江儿温柔敦厚,虽无远谋却易知足,可传剑道于后人。我今日将剑谱交于江儿,尔等不得心存嫉恨,同门十余年,当亲如手足,日后如有手足相残……”众徒齐跪拜道:“如有手足相残,当死无葬身之地。”师父摇头,道:“尔等如我子,怎忍死无葬身之处?只是教我泉下有知,不得瞑目而已。”说着,从袖中取出剑谱交于易江之手,长笑而逝。
白如歌明白了,不用听后面的故事,她就明白了,这些恩怨,都是真的。她不想看他,将被子拉起盖住了流泪的脸。
白云道:“我就是师父口中的“云儿”,也就是你已然知道的“白云”我是师父的大弟子,论才智、论武功、论刻苦,四个师弟都不如我,可是师父最爱的不是我,他竟然将剑谱传给了二师弟易江,他就是你那好夫婿的父亲。他胸无大志,性情软弱,怎么能得到师父的器重?我又岂能罢休?”白云话语很轻,但每一个字有千钧之恨。
“四师弟也是不服师父遗命的,我曾亲见他与二师弟争吵,要求平分剑谱,二师弟当然不同意,四师弟要决战,胜者得剑谱,若不是三师弟和五师弟拦着,也许,剑谱当时就平分了,哪有后来的争夺呢,师父聪明一世,临死了却犯个糊涂,将宝贝交给一无力承担之人,可笑。”
“易江和那老叫花、牛鼻子,自小便交好,哼,他们三人携了剑谱便远远的走了。四师弟也是个性急人,问我要不要紧追而上,这样好的机遇我岂能放弃?四师弟白混了多年的官场,阴险有余,稳定不足,几次与他们正面交手,都吃败而回,寻求我这大师哥的帮助。”说到这里,白云的眼中恨意陡增。
“要不是半路上杀出个妙手神偷,我何至于落个半本?可恨他,刘继初,不去追那小偷,却和牛鼻子来追我,好糊涂……这恨,要不是他,要不是他,……也不会死。”白云的语气中似乎有一丝愧疚,他顿了顿,没有接着往下说。
白如歌咬着牙,慢慢的拉开被子,露出半张脸,深陷的眼睛恨恨的盯着他,那恨,似乎要将他吞噬。
白云将她这眼神盯得突然暴怒,猛的站起身来,甩袖哼道:“那个坏人,她死有余辜,她竟然让我交出那半本剑谱,我若不是看在夫妻情分上,岂能在逃命途中仍带着她?她却不知为我分忧,哼。”
白如歌听得他这样辱骂自己的母亲,两眼一瞪,硬硬的坐起身来,想一把抓过他,但是伸手如绵,也不知是连连奔波疲乏还是伤势太重,心下黯然,默默靠在床上。
白云淡淡的看着她无力挣扎,似在取笑,冷哼一声,自顾自道:“易江死了,他以为得了师父恩宠便可凌驾我们之上,不过白白欢喜一场,一招半式都没来得及学,就一命呜呼了,可惜斩草未除根,那孽障竟然公然上门提亲,毛羽未丰就敢猖狂,可见是牛鼻子教训出的混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送死而已。”
“只是一事老夫至今不明白,他是如何学得剑法的?当年剑谱一分为二,易江未得只字,确实可疑。哼,可疑之处多矣,想你一个黄毛丫头,天天在我手掌心里,没想到也竟然偷了我的剑谱,练了一身本事。”
白云说着,眼中射出两道狠毒的光芒,一把掐住白如歌的喉咙,喝问:“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在我的眼皮子低下偷武功,我要让你死得和那坏人一样惨。”忽又一顿,松开手指,抚摸着她的头发,目光柔和慈祥,语气平稳道:“孩子,爹爹心疼你,不想让你学什么武功,只希望你快快乐乐的,平平安安的,你却误会了爹爹的一番好意,爹爹也从不愿意和世人争抢什么,只要能与家人相守,平淡的过完这一世便知足了,可是江湖人不放过我,乖女儿,你不要怪爹爹,若不能学到剑法,爹爹如何保护你的周全?”说着,声音中竟隐隐透出悲哀来。
白如歌目光痴呆的看着他,慢慢将十几年的往事回忆起来。
白云突然哭道:“爹爹养你十八年,你竟一点恩情也不知报么?你的生身母亲,因生你时难产,后有追兵,为了保护你,自舍性命,爹爹我为了让你平平静静的长大,隐名埋姓,你偷学武功之事,爹爹也不追究了,只要你现在回到家里,平平安安就比什么都好,你要知道,爹爹是最疼女儿的,以前,爹爹也听见镇上乡亲们把你夸赞成盖世女侠,爹爹也没疑心你。”
白如歌心如寒冰,这话若在半年前说出,自己将深信不疑感激不尽,今日听来却是可笑,细细回想往事点滴,他哪里是没有疑心,分明是没有抓住把柄而已,把绿茵放在身边就是最大的暗哨,还是街坊中不明死去的百姓,不少是因为背后议论自己所致,故而冷眼相对,全不为动。
白云见她眼中寒冰,叹道:“你因心结太重,脉息俱乱,先好好休息,爹爹去厨房看药煎了没有。”轻轻的扶她躺下,关门离去。
一名男子立在檐下,见白云出来,疾步上前,凑在耳边低低说了句话,白云点头道:“好,老夫这就过去。”踱步向上,男子又追上,白云回头道:“你去西厢,把那丫头收拾了,留着也无甚用处。”男人闻声,转身奔西厢而去。
一名娇俏少女垂首坐在床前,见有人进来,喝道:“出去。”男子呵呵一笑,不退反进。少女站起来,冷声道:“曹咏,你这个狗奴才,又来替主子传什么话吗?”曹咏淡淡看着她,也不生气,突然道:“其实你这样的打扮,比假扮别人更美貌。”少女一窘,道:“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要杀就杀,何必多话。”曹咏沉下脸,严峻道:“不错,今天,我正是来杀你的。”
少女反而笑起来,问:“留我无益了?不需要再挟持某人了吗?”曹咏将指竖在嘴前,嘘道:“你倒底还纯着呢,竟不知道这两日的动静,如今正主子回来了,还留个冒牌货做什么?你要知道,替身的下场,永远都只有一个字:死。”少女呆立当场,半日方喃喃道:“如歌姐姐,回来了,那,那……。”面色一黯,泪水盈盈在目。
曹咏微微一笑,自顾自的倒了杯水,从怀里摸出一纸包来,打开来将药粉弹出少许在水里,轻轻的摇了摇水杯,道:“喝了它吧。”少女看着杯中淡绿色的水,道:“果然是真要我死呢,今儿药都换了。”曹咏露出个阴险的笑容来,道:“你还不笨,喝了它,很快你就会睡得很香。”
少女往后小心的退了一步,意识到死亡确实离自己很近了,眼中慢慢的浮上恐惧,道:“可是,我现在又不想死了。”曹咏呵呵笑,端起杯子,欣赏的瞧着少女紧张的样子,缓缓走近,温柔的道:“喝吧,你自己也是明白的,你对白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少女咬咬牙,颤抖着伸出手来接杯子,曹咏笑道:“果然是个聪明的小姑娘。”话音未落,少女的五指已直指他的咽喉,曹咏笑容顿往,一把扣住少女的手腕,不屑道:“还是不聪明,怎么能对我动手呢?”
少女哼道:“死前一博,哪有什么聪明不聪明。”另一只手突然扬起,朝曹咏脸上掀去,张玉书轻轻一笑,头往后一仰即躲过,笑道:“看来不用我喂药了,只要今天不给你解药,你也只能等死,哈哈,丫头,我天天提醒你,不要动气不要动手,你为何不听呢。”
少女颓然垂下手,不错,自己身中剧毒,功力尽失,早已是人俎板上的鱼肉,无反抗之力了。死便死矣,是可惜自己中原一行,有负娘亲所托没有找到姐姐,唯丧命耳。
曹咏叹道:“好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眼睁睁的这样死去,确是可惜,如不是白云非要你死,我只怕还舍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