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果然掌柜的领了一人进来,道:“这是宫里的杜御医。”这杜御医躬身道:“在下杜永,奉王子之命,特来为南宫姑娘诊脉。”许一枫连忙扶住,喜道:“有劳杜神医大驾。”楚玉也欢喜迎上,道:“如此,妹妹有救了。”杜御医道:“让杜某先看看南宫姑娘吧。”两人忙带至床前。
南宫红颜正在昏睡之中,杜御医小心的把脉,又翻了翻眼皮,压了压皮肉,一语不发,楚玉问:“杜神医,我妹妹如何?”杜御医将两人招至门外,叹道:“杜某只怕有负王子之托了,南宫姑娘病已及心,回天乏术啊。”许一枫自小流浪江湖,生生死死也见着不少,心里也清楚红颜这病情,只不过欺瞒自己不愿放弃罢了。听杜御医这么一说,顿时觉得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呆呆的说不出一个字来,楚玉眼泪早已下来了,拉着杜御医的衣袖,泣道:“你便好歹试试吧,不到最后时候,总是不能眼睁睁的看她咽气的,不管多贵的药材,多难采的药引,都不成问题。”
杜御医劝道:“楚姑娘,非是在下不尽心力,几位既然是王子的朋友,但凡有一丝希望,在下也将尽最大的努力,岂敢见死不救?南宫姑娘的病,已非药材能治,在下已听王子说起昨日之事,手指粗的人参都不能入胃了,岂敢再用药?若说我刚才为南宫姑娘看脉,脉象甚微,几乎不能触觉,身上皮肉也无生机,若按平常理论,早该……”杜御医摇摇头,两人不敢插嘴,也知杜御医话中意思,杜御医见二人不言语,叹口气,接着道:“南宫姑娘能撑到今日,已是奇迹,两位还是早早准备后事吧。”
此言一出,无疑为南宫红颜做了最后的判决,楚玉心中一阵痛楚,仰靠在墙上,许一枫木然不知所措,杜御医见二人已失了方寸,从药箱里摸出一个葫芦来,道:“南宫姑娘留恋凡尘,必是有心事未了,此宫廷御药,做不得起死回生之用,但是能将鬼门关前的魂魄拉回半刻之久,有甚遗嘱,说得出来也就无憾了。”许一枫哆嗦着接了过来,也未道谢,杜御医躬身辞去。
掌柜的点头哈腰的将杜御医送走,这才将失神的二人扶回屋去,端茶倒水,侍候得醒了过来,这才喏喏离去。二人向床上望去,南宫红颜仍然沉睡不醒,不禁相视而泣。
中午时分,段云便来了,显然杜永回宫已告知了南宫红颜的病情,段云来了也不似昨日嬉笑,静静的陪坐在一旁,有侍卫模样的下人送了壶酒来,许一枫也不多话,与段云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将起来,楚玉心里本是恨着许一枫的,如花似玉的妹妹,若不是因为爱他,怎会落得这般下场,我这个妹妹美貌聪慧,温柔娴雅,哪有半点儿配不上他,偏偏他是毫不动心,活生生将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摧残,这全是他的罪过,可又见他这会儿痛苦的模样儿,不由的也心酸起来,老人们总说什么姻缘由天定,看来果真是不差的,月下老人未将两人牵到一住,任你相思再苦,倒底也不能在一起,这又怎能怨得了他?总是可怜我这妹妹命薄,错认了人罢。
如此,又过了两日,南宫红颜一直是紧闭双眼,两人几次以为没了呼吸,仔细探探,还是有气息的,段云每天都来陪坐半日,与许一枫杯来盏往的,两个男人很快成了知已,话也不多,借着酒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许一枫悲从心来,也不相瞒,将这一肚子的柔情与无奈零七八碎的诉与段云,段云也将许一枫视为兄长,说起自己的家事。
这段云正是大理国的王储,这大理国王膝下只有他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当真是捧着掌心里长大的,是全大理国的骄子与未来,这段云倒也争气,长到十七八岁,生得个相貌俊雅,气质不凡,琴棋书画、刀枪武艺是样样出众,通天文地理、熟读文史,朝政上下,莫不称赞,大理国王早已向天下公布,段云即是大理国主的继承人,朝中百官也都庆幸社稷有福,偏生这么个处处超卓的储君有一怪脾气,不爱在宫里呆着,时常变着法儿出了宫来,在市井游玩,国王原是不依的,后来见他也不生事也不惹祸,也就由他去了。
段云道:“南宫姑娘必是舍不下许大哥,才撑着这口气,许大哥刚才说,南宫姑娘心念念的想看日出,这几日天气正好,不如就去罢,莫再拖延了。”
许一枫道:“我也是这个道理,只是她如今这个模样,我是一动也不敢再动她,生怕哪里不小心,力道重了点,她这口气便再上不来了,那不是反倒要了她的命?再者,天气尚寒,在这屋里还暖和些,若是大清早的上了那山顶,不将她冻坏了?左思右想,故迟迟不能决断。”
楚玉想想,道:“莫再等了,妹妹怕也撑不了多久了,既是气数已尽,便让她好好的早点走吧,这般活着,也是个痛苦。”说着,泪又落下来。许一枫垂首沉默片刻,点点头。
段云道:“我原是不好说话的,见两位这般悲伤,也说几句宽慰话吧,南宫姑娘走到今日,虽是可怜可惜,但有许大哥陪着,也是满足的,我想南宫姑娘心里只怕也是这个意思。”楚玉道:“不错,妹妹心里想必是高兴的,明日日出,咱们就陪妹妹一起看吧。”段云道:“既然如此,我去准备,山上风大,要为南宫姑娘备好防寒之物。”说着便告辞离去。
傍晚时分,段云又来了,后面跟着十余人,各捧着衣物,两人一看,皆是宫廷贵重衣物,有银狐披风、羊绒靠背,还有厚厚的蚕丝被褥,许一枫惊道:“怎好麻烦?”段云笑道:“亏得许大哥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难道不知这些都不过是世俗之物,谈什么麻烦二字?店门口有马车候着,山路崎岖,还是早点出发吧。”
许一枫知段云也是性情中人,不再客气,三人一起将南宫红颜包裹得严严实实,抱了出门,因段云时常出宫,店里的客人们也有认得段云的,见王子在此出入,已是惊奇,又见他们抬出个不知死活的人来,更是惊异,直直的盯着他们上了门口一辆华丽的马车。段云也跃上车,随从们紧跟在后,一行缓缓离去。
天是墨黑的,却依然能感觉到云在涌动,风很大,在山顶是听不到来声也听不到去声的,只有吹过耳边时能感受到呼啸,三人围着南宫红颜,六只眼睛紧紧着盯着她,仿佛眼前飘着一滴水一样的生命,一眨眼,它就要消失在风中了。可是,南宫红颜还是没有醒来。
楚玉低低的呼唤着,希望能用这种方法将妹妹不知神游何方的芳魂唤回来,段云看看四下,墨黑的天似乎淡了些,不再那么黑得无边了,仿佛变成了墨蓝色,渐渐的,隐隐可见边缘,像是一块巨大的幕布,不小心露出道细缝来,可见幕布后的灯光,太阳,快要出来了。
南宫红颜的眼睛,还是紧闭的。
许一枫伸手从胸前摸出个葫芦来,楚玉道:“是了,这是杜御医给的。”段云道:“试试吧,杜御医的药一向挺灵的。”接过葫芦,启了封,小心的弄开南宫红颜的唇,将药渗了些进去,又将葫芦口凑在她的鼻子旁,小心的吹着气。
三人都紧张的盯着南宫红颜的脸,期待着她能动一下,时间似乎停止了,太阳,也似乎在等待着这个即将逝去的生命,尽量放慢脚步,可是,天色还是越来越亮了,墨蓝色已变成了深蓝色,东方的一角,越来越明亮,白云在天地间翻腾,南宫红颜还是没有醒。楚玉哭了,捂着脸低低的哭,她已经绝望了,她想,她的妹妹不会再醒来了。
南宫红颜悄悄的、缓缓的睁开了眼睛,温柔的看着许一枫,许一枫心中一跳,泪水滚滚而下,楚玉从指缝间见妹妹眼睛睁开,喜得差点喊出声来,还是段云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开。
南宫红颜似乎眼中只有许一枫,从睁开眼睛就一直盯着他,许一枫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小心翼翼的将她捧在怀里。南宫红颜突然动了动胳膊,竟从包裹着的蚕丝被里慢慢的伸出手来,颤抖着去摸许一枫的脸,许一枫一愣,赶紧将脸揍过去,握住那干瘦的小手贴在脸上,脸上有泪,南宫红颜哆嗦着一点一点的去擦那泪水,可是泪水越来越多。
南宫红颜突然说话了:“许公子,我好了,我刚才去了趟阴曹地府,阎王爷对我说,姑娘,你来做甚?你快回去罢,有人在等着你呢。我知道,一定是你。所以,我又回来了,我的病好了。”
许一枫越发泪流得凶了,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南宫红颜似乎果真病消了,精神越发好了,她接着说:“我知道,许公子为了我,受了苦受了累,是我不好,连累了公子,以后,我保证,我不再让你这么累了。”许一枫抱着她呜呜的哭,这个自幼飘零的男子,这是他第二次守着亲人离世了,他想起第一次,那是他才几岁,母亲便是象南宫红颜这样,病得只剩一把骨头,睁着眼久久不肯咽气,伸出手拉着他,一边流泪一边喊着那个负心人的名字,慢慢的僵硬。这是第二次,这个女子为了自己相思至死,可是她是自己的妹妹,一个不爱也不能爱的妹妹,他抱着她,在这个异乡的黎明,听她做最后的表白,送她香魂西去。
“看,太阳出来了。我看到太阳了,许公子,你果然为了我,为了我,让我看到日出了。”南宫红颜喃喃的说着,看着东方一线鱼肚白,矗起一道细细的红线,红的透亮,红的耀眼,闪动着金光,投射在滚滚的云海上,折射出瑰丽的色彩,红线越来越粗了,也越来越长了,新一日的序幕徐徐的拉开了,一轮红日冉冉上升,被托起在云峰之上,红得妖娆夺目,金光灿烂,万里云海如锦缎般色彩缤纷。
南宫红颜被这奇异圣洁的景象惊呆了,她痴痴的看着眼前这一切的奇光异彩,眼中闪动着激动的光彩,许一枫怔怔的看着她,他也是第一次见她这般神彩,心中柔肠百结。
南宫红颜收回眼,重又凝视着许一枫,柔柔的道:“有你在我身边,此生足矣,此生足矣。”许一枫呆呆的不知怎样回答,南宫红颜却道:“你不要说话,听我说吧,我好象好久好久没有说话了,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你能愿意听我说,我就很高兴。”许一枫点点头,静静的看着她。
段云和楚玉远远的站着,看着他们在玫瑰色的阳光中做最后的倾诉,都忍不住流泪不止。
“我自幼熟读女则,凡事内敛不敢有半点偏驰,却是偏偏遇上了你,我只可惜自己不是江湖儿女,不能快意恩仇,心里羡慕玉姐姐敢爱敢恨,也羡慕白姑娘……唉,我这些心思只能躲起来一个人想了,真苦啊,想着想着,心就疼了。”南宫红颜在回忆中流出泪来,那苍凉的泪停在她那深陷的眼窝里来回转着,蓄得满了才慢慢的顺着脸滑下去,渗在蚕丝被里了。
“爹爹不喜欢你,我不知道为了什么,娘亲原来是喜欢你的,那天你走后,娘亲还和我设想了许多以后的事,说你真好,说要把我嫁给你,后来,后来也不愿意了,一天,就变了,或许,他们都是看我病得重,不愿连累你吧,其实,我心里也是不敢奢想,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你象一匹马,自由的驰骋在草原上,我却象只金丝雀,只能在屋檐下守望,远远的看着你,看着你。”南宫红颜越说越激动,不知是情绪的原因,还是身体原因,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眼中的光彩似乎也在慢慢的黯淡下去,可是,她似乎没有感受到疲倦,不断的回忆着,诉说着。
许一枫抱着她颤抖着的身体,感觉她的手越来越冷,小心的将它放回被中,忍不住道:“先休息一会,等你身体恢复了,再说好吗?”南宫红颜痴痴的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不,我不累,我想说,许公子,如果有来生,我还要遇上你,还要这样子喜欢你,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这样守望着你。”许一枫再也止不住悲伤,将头埋在南宫红颜的胸前,双肩抽动。
南宫红颜的声音弱了下去,呼吸也更加短促了,眼睛吃力的睁着,她坚持着,一字一字的说着:“我觉得很累啊,好象走了很远的路,困了,想睡觉了,可是,我不想睡,我想和你说话,我这一生,还从未如此诉说过自己的心思呢,我想告诉你,想告诉你,我虽然很困,可是,心里很欢喜呢。”
许一枫看着她艰难的说出这些,心知她快要撑不住了,很快就要灯枯油尽,离开这个人世了,心里象是有千万把尖刀在剜着,疼痛无比,恨不得代她去死,哭道:“你莫要说了,莫要说了,这一生一世,我都守着你,再也不离开你。”
南宫红颜笑了,象一朵久经干涸即将枯败的花朵突遇甘露一样生命猛的颤抖一下,甜甜的笑了。
气息越来越弱了,好几次眼睛要合上,可她又慢慢的睁开,她依然在说,可是明显没有了思绪,不再是回忆,只是断断续续的念叨着:“如果有来世,我还要遇上你,还要这样子喜欢你。我很欢喜,很知足,我能睡在你的怀里,此生足矣,足矣。”许一枫见她瞳仁尽散,心骤冰凉。
“能不能,亲我?我睡会,等我醒来,此生足矣,足矣。”声音越来越低,渐渐的听不到了。
许一枫木然垂下头,在她额前深深印上一吻。久久一吻。
再看时,只见她双目紧闭,面带微笑,安详的睡去。
许一枫哆嗦着伸指一探,鼻息全无,顿时如坠入千年冰窖,跌坐在地,不能动弹。
段云与楚玉疾步走来,金色的阳光照映南宫红颜苍白如纸的脸上,那张笑容生动而神采。
许一枫将红颜搂紧在胸前,一语不发,半晌,仰天长啸,悲喊一声:“红颜!妹妹!来生来世,我等你!”跪倒,久久不动。
天大亮。